下卷·譴交

  民之好交游也,不及聖之世乎?古之不交游也,將以自求乎?昔聖王之治其民也,任之以九職,糾之以八刑,導之以五禮,訓之以六樂,敎之以三物,習之以六容。使民勞而不至於困,逸而不至於荒。當此之時,四海之内,進德脩業,勤事而不暇,詎敢淫心舍力,作爲非務以害休功者乎?自王公至於列士,莫不成正畏,相厥職有恭,不敢自暇自逸(徐湘琳曰:《書·酒誥》篇:自成湯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案此句中正當作王字之誤。職,則以意易棐字。)。故《春秋外傳》曰: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師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與太史司載,糾虔天刑,日入,監九御潔奉禘郊之粢盛,而後即安。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晝考其國職,夕省其典刑,夜警其百工(徐湘琳曰:案今《国语·鲁语》无其字,警作儆。),使無慆淫,而後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職,晝講其庶政,夕序其業,夜庀其家事,而後即安。士朝而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正歳使有司令於官府曰:各修乃職,考乃法,備乃事,以聽王命,其有不恭,則邦有大刑。由此觀之,不務交游者,非政之惡也,心存於職業而不遑也。且先王之敎,官旣不以交游導民,而鄕之考德,又不以交游舉賢,是以不禁其民,而民自舍之。及周之衰,而交游興矣(此二句《意林》作周道衰而交遊興)。

  問者曰:吾子著書,稱君子之有交,求賢交也。今稱交非古也,然則古之君子無賢交歟?曰:異哉!子之不通於大倫也。若夫不出戸庭,坐於空室之中,雖魑魅魍魎,將不吾覿,而况乎(徐湘琳曰:當作況於。形近而誤。)賢人乎?今子不察吾所謂交游之實,而難其名,名有同而實異者矣,名有異而實同者矣。故君子於是倫也,務於其實,而無譏其名。吾稱古之不交游者,不謂嚮屋漏而居也;今之好交游者,非謂長沐雨乎中路者也。古之君子,因王事之閒,則奉贄以見其同僚及國中之賢者,其於宴樂也,言仁義而不及名利。君子未命者,亦因農事之隙,奉贄以見其鄕黨同志。及夫古(徐湘琳曰:疑當作國。)之賢者亦然,則爲其不獲賢交哉!非有釋王事,廢交業,逰遠邦,曠年歳者也。故古之交也近,今之交也遠;古之交也寡,今之交也衆;古之交也爲求賢,今之交也爲名利而已矣!

  古之立國也,有四民焉。執契脩版圖,奉聖王之法,治禮義之中,謂之士;竭力以盡地利,謂之農夫;審曲直形勢,飭五材以别民器,謂之百工;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謂之商旅。各世其事,毋遷其業,少而習之,其心安之,則若性然,而功不休也。故其處之也,各從其族,不使相奪,所以一其耳目也。不勤乎四職者,謂之窮民,役諸圜土。凡民出入行止,會聚飲食,皆有其節,不得怠荒,以妨生務,以麗罪罰。然則安有群行方外,而專治交游者乎?是故五家爲比,使之相保,比有長;五比爲閭,使之相憂(徐湘琳曰:錢校云:案此見《周禮》大司徒職,憂本作受。俞樾云:《周官》大司徒職作使之相受,然憂字義亦通也。孫詒讓曰,蓋聲近而誤。),閭有胥;四閭爲族,使之相葬,族有師;五族爲黨,使之相救,黨有正;五黨爲州,使之相賙,州有長;五州爲鄕,使之相賓,鄕有大夫。必有聦明慈惠之人,使各掌其鄕之政敎禁令。正月之吉,受法于司徒,退而頒之于其州、黨、族、閭、比之群吏,使各以敎其所治之民,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藝,以歳時登其大夫,察其衆寡(徐湘琳曰:俞校云:大夫當作夫家。《周官》鄉大夫以歳時登其夫家之衆寡,《民數篇》夫家脫于聯伍,亦用《周官》夫家字。。凡民之有德行道藝者,比以告閭,閭以告族,族以告黨,黨以告州,州以告鄕,鄕以告民。有罪奇衺者,比以告,亦如之。有善而不以告謂之蔽賢,蔽賢有罰;有惡而不以告謂之黨逆,黨逆亦有罰。故民不得有遺善,亦不得有隱惡。鄕大夫三年則大比而興賢能者,鄕老及鄕大夫、群吏獻賢能之書於王,王拜受之,登於天府。其爵之命也,各隨其才之所宜,不以大司小,不以輕任重。故《書》曰:百僚師師,百工惟時。此先王取士官人之法也。故其民莫不反本而自求,愼德而積小,知福柞之來不由於人也。故無交游之事,無請託之端,心澄體靜,恬然自得,咸相率以正道,相厲以誠慤,姦說不興,邪陂自息矣。

  世之衰矣(徐湘琳曰:錢校云:矣字疑當作也字。案章炳麟《國故論衡·原道》上引此文亦作也字。),上無明天子,下無賢諸侯,君不識是非,臣不辨黒白。取士不由於鄕黨,考行不本於閥閱(《意林》作閨閾)。多助者爲賢才,寡助者爲不肖(此二句《意林》作多助者則稱賢才,少愛者則謂不肖)。序爵聽無證之論,班禄采方國之謠。民見其如此者,知富貴可以從衆爲也,知名譽可以虚譁獲也(徐湘琳曰:俞校云,從衆疑當作徒衆。 虛譁疑當作虛華。),乃離其父兄,去其邑里,不脩道藝(徐湘琳曰:章炳麟引作道義。),不治德行,講偶時之說,結比周之黨,汲汲皇皇,無日以處,更相歎揚,迭爲表裏,檮杌生華,憔悴布衣,以欺人主、惑宰相、竊選舉、盗榮寵者,不可勝數也。旣獲者賢,已而遂往,羡慕者並驅而追之,悠悠皆是,孰能不然者乎?桓靈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賓客爲務,冠蓋填門,儒服(《類聚》卷第二十一作服膺)塞道,飢不暇餐,倦不獲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晝,下及小司,列城墨綬,莫不相商以得人(徐湘琳曰:俞氏云:相商當作相高。)。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駕,送往迎來,亭傳常滿,吏卒侍門(原作傳問,據《類聚》改),炬火夜行,閽寺不閉(《類聚》作關);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託恩好,不較輕重;文書委於官曹,繫囚積於囹圄,而不遑省也。詳察其爲也,非欲憂國恤民,謀道講德也,徒營己治私,求勢逐利而已。有策名於朝,而稱門生於富貴之家者,比屋有之。為師無以教訓(原作爲之師而無以敎,據《類聚》改),弟子亦不受業。然其於事也,至乎懷(徐湘琳曰:疑作壞。)丈夫之容,而襲婢妾之態,或奉貨而行賂,以自固結,求志屬託,規圖仕進,然擲目指掌,高談大語,若此之類,言之猶可羞,而行之者不知恥。嗟乎!王敎之敗,乃至於斯乎?(此二句《類聚》所引在東山之哀下,斯作此。其下曰:林宗之時,所謂交遊者也:輕位不仕者,則有巢許之高;廢職待客者,則有仲尼之稱;委親遠學者,則有優遊之美。是以各眩其名,而忘天下之亂也.徐湘琳曰:錢校云:疑今本有脫簡,而《類聚》所引或不免顛倒刪節。今故仍原本而附著於此。)且夫交游者出也,或身殁於他邦,或長幼而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室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絶,閨門分離,無罪無辜,而亡命是效。古者行役,過時不反,猶作詩刺怨。故《四月》之篇,稱先祖匪人,胡寜忍予?又况無君命而自爲之者乎!以此論之,則交游乎外,久而不歸者,非仁人之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