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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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安。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树,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庐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密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介胄。既官政而离逷,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斗。

  尔乃桀黠构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

  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敌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

  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

  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濬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沉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

  若乃阴陵失路,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无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馀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军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皇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寅亮;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更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

  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船。才子并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馀风于正始。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蒐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符。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致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三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形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俴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下江余城,长林故营。徒思拑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帅。硎穽折拉,鹰鹯批㩌。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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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译文
  梁太清二年,大盗篡国,金陵沦陷。我于是逃入荒谷,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如同陷入泥途炭火。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却有去无归。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竟消亡于承圣三年。我的心情遭遇,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按照天理,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无处求生;袁安居安常念及室,自然落泪。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杜元凯的生平意趣,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以潘岳的文采而始述家风,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即遭遇国家丧乱,流亡远方异域,直到如今暮年。想起《燕歌》所咏的远别,悲伤难忍;与故国遗老相会,哭都嫌晚。想当初自己原想像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以后又想像伯夷、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终于食了周粟。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我只能追述往事,作成此赋,暂且用来记录肺腑之言。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但以悲哀国事为主。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冯异将军一去,大树即见飘零。荆轲壮士不回,寒风倍感萧瑟。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又想像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我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其悲痛惨烈,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那故国钓台的移柳,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那华亭的鹤唳,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孙策开创基业统一江南三分天下,创业之始他的军队不过五百人;项籍率领江东子弟起兵,人员只有八千。这样就剖分山河,割据天下。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竟一朝卷甲溃败,让作乱者肆意戮杀,如割草摧木一般?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于此可知并吞天下,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统一车轨和文字,最终也救不了晋怀、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呜呼!山岳崩塌,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春秋更替,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天意人事,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况又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道阻,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我写此赋,纵然陆机听了拍掌而已,也心甘情愿张衡见了将轻视它,本是理所当然的。

  我祖先在周朝掌管粮库,因有功而被赐姓;又因论道治国辅佐汉朝而晋升。庾氏秉承了嵩华玉石的温润特性,又被黄河洛水所滋养。在颍川住了两代后发生永嘉之乱,中原沦陷无主,百姓靠在墙壁上绝望等死,而路上豺狼虎豹交错纵横。晋宗室五王南渡长江,元帝于扬州践位。扬州建国之时,庾氏先祖也随着南迁。庾琛受封被赏赐土地,从宋玉旧宅搬到了临江王共敖的府邸。宋齐年间政权更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庾氏始终保持着正直的家风,保持忠孝节义的准则。庾家人事君义烈有方,始终忠孝相传。有人在新野给他们盖庙立祠,百姓在河南为他们立碑纪念。祖父庾易隐居于市,虽处阶庭之中,但与空谷无异,门巷前有蒲轮车来相招。他们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高谈阔论,兴之所至舞文弄墨吟诗作赋。庾家后继有人:父亲庾肩吾文辞为东宫之冠,为大江南北行为楷模。但他生不逢时,既受到小人的怨恨攻击,也不讨当权者的欢心。

  我十五岁就参加了朝廷招考,担任东宫讲读,后来还当过尚书郎、东宫学士,是太子的贴身秘书,管理太子的学习生活。我见识浅陋,忝居高位,诚惶诚恐池塘水净,环境清幽,陪太子学习韬略,听曲观舞,拜会朝廷前辈文官武将。在练兵场上挥动令旗,指挥千军操练阵型;还帮助朝廷平定了水匪,活捉了匪首。

  当时朝廷上下同心和舟共济,人民安居乐业,经常参加娱乐活动。朝野欢娱,池台钟鼓,物质豪华,又重教育。皇家花园连着海陵产粮区,沿着淮河修筑长堤。国土往东南方向开拓,幅员辽阔。各地盛产柑橘,从江淮到岭南处处可见竹海。西南小国纷纷臣服,进贡献宝。全国吴歌楚舞,一片升平。就像草木遇阳春,鱼龙逢风雨。近五十年没有激烈战事和政局动荡,而有和平强势的外交,军队无仗可打,将帅久疏战阵。岂知群山笼罩了阴霾,江湖涌动着暗潮,各地纷纷酝酿起义。

  梁武帝带领文人删诗书,定礼乐;在重云殿亲自开讲,主讲佛学。多年的和平使军心懈怠,各处城防松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官员把打仗当作儿戏,以清谈作为升官进爵的阶梯。在渍水里乘坐胶船,用朽烂的绳索驾驭奔马。百姓遭殃,官员也没什么好下场。簸箕筛子不可能滤净水里的盐分,阿胶不能止住黄河的浑浊。然后鲂鱼尾巴变红,四郊布满军队的营垒。江上的鱼鹰,田野里的野鸡都跑到都城宫殿里来叫唤。湛庐剑会离开国都,艅艎也会失事沉水。辛有到伊川没有摆脱掉戎人,百年后就会成为戎人的地盘。

  奸逆侯景嚣张狂妄,目中无人见风使舵,无信无义。大害就像鲸鲵,小害就像枭獍。凭他牛羊一样的一身蛮力,放纵他卑贱狡猾的野性;不是玉烛能调教得成的,也不是璇玑能纠正得了的。什么也纠正不了侯景的狡诈阴险。正值这边天下太平,梁朝想对外扩张势力。侯景炫耀他西域老家的特产,朝廷竟然用他进献的琉璃杯饮酒,观赏他进献的虎豹之皮。豺狼悄悄磨厉自己的牙,虺蛇在汇聚自己的毒液。他轻视九鼎,想着篡权夺位。

  开始是皇子萧正德勾结侯景作乱,朝廷又让内奸掌握军权。萧正德当政又被赶下台,随后传言不密事情败露。侯景是个贼配军,是侥幸没被关进大牢的山头草寇,得势的狄泉苍鸟,横江的困兽。地上石鼓鸣响,天上太白星进入昴宿,宫禁中竟出现龙吟麟斗。

  这些凶残狡黠狂妄嚣张之人,蹂躏了整个都城。他们像股来自狼望的阴云惨雾笼罩着都城,又像起自卢山的沙尘浊流弥漫了江南;用着梁朝发的粮饷服装兵器,竟打到梁朝都城来闹事。叛军包围了京城,天子不能上朝议政,守城将士在楼门观抵挡长戟,承受如蝗之箭。最终天子被困台城,惨遭杀害,没有官守奔问,武器成为摆设。就算陶侃、顾荣这样的人再生也没有用。

  将军战死沙场,台城之围解不开。城内物资匮乏,人心惶惶斗志丧失,内外消息断绝。援军四分五裂,战旗低垂,旷野上车辙凌乱,散落着翻倒的战车和兵士的尸体,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徘徊。虽有猛士环城巡视,谋臣却已无计可施。可惜援军人多的优势像王莽军一样完全得不到发挥,以致五郡三州皇家父子兄弟悲哀离别

  护军韦粲忠心无畏,慷慨死节;三代都是将领,终于到此为止。济阳江家三兄弟军阶都不高,但忠义可嘉。主上受辱他们英勇赴死,留得身后名声;叛军归还他们的遗体,三军悲声大作。尚书羊侃辅助太子的长子负责台城防卫,善用计谋,能化解云梯地道等攻城招数,有齐将田单守城的手段,可惜他忽然病逝,梁朝的希望之光也随之消失,大势已去也。

  柳仲礼胆气豪壮,勇武过人,统领各路援军,身先士卒。经过激烈的厮杀,最终头盔掉落被敌兵捡去,马窟填满了阵亡战士的尸体。他也受了重伤,伤势多次反复,没能解救得了台城之围。那些投靠叛军的奴才,狗仗人势,欺压百姓,无数血肉之躯倒在锋镝之下,鲜血流满了广袤的原野。梁军弱叛军强,城池孤立士气低沉。在凄清寒冷的冬夜里,守城士兵们饥寒交迫,看到城下烤火吃肉吹胡笳的叛军,情不自禁涌出伤心之泪。孙策占领神亭曾丢失铁戟,也曾在横江附近被冷箭所伤,弃马而还。梁军就像在天昏地暗的巨鹿长平战场上的秦赵军队一样惨败。

  于是林长洲等皇城宫苑被叛军劫掠一空,只剩下鸟兽出没其间。到处都是悬浮着的污血浊泪,墋黩垃圾。原来万人景仰的梁武帝竟沦为阶下囚,没有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服侍,命运转换真有天地之别啊。当年周平王东迁以避戎人主要依靠同宗晋文侯、郑武公的帮助护卫,而这时梁朝几个王子离心离德互相倾轧。他们不救建邺,就是想保存实力等待大变故,好去争夺皇位。赵武灵王和楚成王,青年时期都是英明睿智功业卓著,但晚年没处理好家庭关系,很悲惨地死于儿子之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于是像齐庄公被杀后,丧车停在远离祖庙的地方;像齐闵王遭淖齿杀害后,被抽了筋悬于东庙。陷于叛国的阴谋,臣子只能效法申包胥作秦庭之哭

  我伪造过关文书冒充出使的人才通过叛军的关卡,在路上遇到各种猜疑与盘查,在陆路上乘白马赶青骡前进不了,只能乘船走水路投奔江陵。在路上遇到叛军沿江而上袭郢州,排出青龙飞燕似的舰阵船楼。梁朝派出大将王僧辩、胡僧佑抵挡叛军。叛军火舰攻城,风向不对反烧自己,船着箭而偏,恢复平衡而逃走。很多人翻船溺死。我乘坐的小船为了躲避战事,经常在江边找地方停泊,到了湘汉分野之处的江陵,仍眷顾旧国旧都。

  就像项羽在阴陵迷路,有船在乌江而不能渡。只见江河里插满了栅栏,工事里冒着黑烟。战乱中村镇里难觅人踪,人找不到栖身之处而流离失所。但坚信江陵雄兵能够扫荡妖氛,澄清寰宇。走过淮海地区,绕了三千余里。就像伍子胥逃亡在溧阳要饭,慌不择路船夫藏进芦苇荡躲过追兵。闯过多条大江大河,濒临绝境十多次。到达江陵又感叹天保未定,忧心忡忡。自己本性不适应官场的礼仪,且并不热衷于仕途。先是担任御史中丞,后来又任右卫将军。

  像司马迁一样,我在江陵接受父亲的临终遗训。我几代祖先都德行无亏问心无愧,而我被拘后被迫事周开始衰落。只能在凄风苦雨夜晚抚琴而歌,用乐声追忆逝去的亲人。走入弯曲的小道,关上野草中的柴扉。在滚滚浊流中要像屈原那样洁身自好,不能像诸葛恪那样锋芒毕露

  此时西楚霸王萧绎,剑指繁阳恶鬼侯景,梁军选择金匮玉堂这样的吉日出兵作战,江陵水军舰队豪华气派。举行气壮山河的誓师大会,大军乘船渡江时战船似有黄龙托负,海潮迎舰队,江萍送霸王。军队在石城驻扎,船舰在淮泗停泊,声势浩大。陈霸先像郑伯一样前驱,王僧辩像荀罃那样晚到,两路合击叛军。敌军巢穴被攻破,树倒猢狲散,四处逃窜。像在驹门埋长狄人,在中冀斩蚩尤那样,贼酋被燃腹作为油灯,漆头作为饮器。侯景这个丧门星终于落地。可惜昔日繁华的都城变为一片废墟,狐兔鸟兽出没,百姓死伤累累,活着也流离失所,心形殄瘁。

  看那博望苑、玄圃这些东宫花园里,月榭上月光如水,风台上清风送音,曲池波纹淡淡,松柏又添年轮。想那皇宫内兵马进驻,倚弓系马,仁寿殿明镜白白悬挂,爱书的皇帝连书都没得陪葬。太子立德立言,谋略过人,谦恭有礼,声音超出言辞所表达的,道行高于河上公。只是没有仙翁浮丘公指路,也没有跟乐师旷论道。危难时把爱子托付别人,哪管得了死后谁能去西陵祭拜?并不是没有愿意献身的忠勇之士,无奈叛徒顽匪还掌握着天子兵权。

  王司徒风度儒雅,光明磊落,好比狐偃劝晋文公勤王,横刀立马,击鼓催军掩杀叛匪。平叛的功劳,强于杜元凯;王室的砥柱,深于温太真。为人做事就像全节那个地名,可惜结局像枉人那个山名。像文种被勾践所杀,像斯父子同被戮。萧纶大败侯景,甚有声望,以前曾用箭射水神,用鞭抽山灵,因此山熊咬他的战马,风浪掀翻他的船只。梁武帝八个儿子虽有帝王之尊,但时运寿命却都不强。

  梁元帝消灭凶魔平定叛乱,洗雪耻辱,离开府邸去继承兄长之位。登基伊始,恢复梁朝旧制威严,矫正涣散颓败的官风民风。但为人猜忌刻薄,文过饰非,弄得人人自危,导致社会基础动摇不定,宏伟蓝图成了废纸一张。西有西魏,北有北齐,外交上陷于困境。又像项羽那样贪恋故土偏居一隅,而不能像泰伯那样勇于开创新局面。家族内乱愈演愈烈,闹得一塌糊涂,大臣们对于朝政也没什么好主张,定都江陵也被证明选择错误。对于五难没有深入思虑,先自擅其能,登危险之地阳城去避险,躺在砥柱之上求平安,言语尖酸刻薄心胸狭隘,薄情寡恩,起初朝廷危难居然无动于衷坐观成败。而江陵却偏于一隅,是弹丸之地。当时百姓怨声载道,盟友也感到心寒。难道精卫真能填海,愚公真能移山?而白天沴气漂浮,晚上妖精到处晃荡,赤乌云团围绕太阳飞动三天,轸宿内出现了浓厚的苍云。就像越灭吴,秦破郢,西魏军最终攻破了梁国。

  就如周郑交恶,秦楚结怨,梁元帝众叛亲离,士气不振,出师不利。而西魏兵强势盛,强大战车进攻城门。虽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但梁军兵力单薄,箭射不退敌人,气势也镇不住敌军。这之前我离国使北,辞别洞庭湖和涔阳浦。当时大火烧了旗帜,出现贞风害蛊现象,全部烧掉十多万藏书,在石柱上折断龙纹宝剑,中兴大业灰飞烟灭。再回首下江长林,看看旧日城防,可是已不见烧牛之兵。国破之时,人们就像章曼支、宫之奇那样纷纷逃离,河未结冰就要渡马,天色未亮就要过关。忠臣粉身碎骨,君子忍气吞声。章华宫就在望祭之所云梦那伪游之地。将士被杀被俘,百姓遭受屠戮。天悲地惨啊,盛夏下霜雪,井泉出沸水,杞妇痛哭,湘妃流泪。

  江陵囚徒们被赶往长安,经过秦人投毒的泾河,走过赵国井陉的崇山峻岭,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饿了抓蛰燕等野生动物充饥,晚上跟着萤火微光摸索前行,走到水是黑的泥是青的秦中关上。感到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淄和渑的差别界限荡然无存,王公贵妇和士卒下人都只剩下生存活命的卑微乞求。秦地大雪纷飞暗如沙,冰横江上好似岸。他们的遭遇远比陆机、王粲的经历惨痛得多,依稀听到当年陇水的涛声,关山的抽泣。就如汉军在万里之遥的车师国交河城作战,他们的妻子在老家清波的茅屋里艰难度日,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有的成为了望夫石、望子石;又如武臣才人嫁给下人后思忆代郡,清河公主流落民间吃尽苦头。栩扬亭曾写离别赋,临江王也有愁思歌。我也是漂泊异乡,亡命天涯,班超活着盼望返乡,温序死后还思归家,可叹李陵北飞双凫永远离去,苏武的南飞雁也希望成空。

  江陵陷落乃是金陵之祸的开始,表明看来祸患是外部入侵叛乱所造成,其实主因还是王室的内乱内耗。拨乱反正中兴国家的君主无人祭祀,伯伯叔叔一起被侄子杀戮,荆山之玉碎,隋侯之珠死,精英损失殆尽,死难者壮志未酬,阴魂不散,依然在故土上空游荡。大梁迁徙于丰,楚地沦丧于秦,没有梁的覆亡,哪来西魏及北周和南陈的兴盛。就像有妫的后代最终取得姜齐那样,夺取了我梁朝皇位。天地的生养之德叫施生,圣人的大宝才真正叫位。起用无赖子弟断送了大好河山,可惜天下一家的盛景遭到内乱而烟消云散。天帝在酒宴上喝醉了吧,把鹑首两星宿给了秦人。

  天道的回旋变幻,包含了生民命运的荣辱沉浮。我祖先曾在西晋为官,后南渡到江陵一带繁衍生息。到我这里已历经七代,却遭遇时变又举家北迁,携老入关,侍奉多年。历尽悲欢离合,不必尤人怨天。家族草木零落,自己却岿然独存。时到年底,新年快要来临,还有很多烦恼艰辛,耗费着憔悴不堪的心力。整天出入宫廷周旋豪门,也经常到城外赏景踏青。大将军幕府的上宾,丞相平津侯的待士,出入钟鸣鼎食之家,往来弦歌纷扬之地。岂知我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思归的不仅仅是皇室子弟啊!

注释
哀江南:语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句,梁武帝定都建业,梁元帝定都江陵,二者都属于战国时的楚地,作者借此语哀悼国梁朝的覆亡。
粤:发语辞。戊辰:指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阴历十月。
大盗:窃国篡位者,这里指侯景。移国:篡国。《后汉书·光武帝纪》:“炎正中微,大盗移国。”金陵:即建邺,今南京市,梁国都。《南史·梁武帝纪》:“太清二年八月戊戌,侯景举兵反。十月,……至建邺。”
窜:逃匿。荒谷:《左传》杜预注:“荒谷,楚地。”此指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古楚地)。《北史·庾信传》:“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公私:公室和私家。涂炭:指陷于泥涂炭火。《尚书》:“有夏昏德,民坠涂炭。”
华阳:华山之南。阳,山南。此指江陵。奔命:奉命奔走。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庾信于是留在长安未归。
中兴:指梁元帝于承圣元年(552)平定侯景之乱,即位江陵。道销:中兴之道销亡。甲戌:指承圣三年(554)。《南史·元帝纪》:“承圣三年,魏使于谨来攻。……十一月,魏军至栅下,帝见执。魏人戕帝。”
“三日”二句:《晋书·罗宪传》:“魏之伐蜀,宪守永安城。及成都败,知刘禅降,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另据《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记载:“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于箕。”临,《左传》杜注:“哭也。”都亭,都城亭阁。
天道:天理。周星:即岁星,也称太岁,木星,因其一十二年绕天一周,故名。物极不反: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再难恢复。
傅燮:字南容,东汉末年人。无处求生:据《后汉书·傅燮传》记载,傅燮任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率兵攻城,城中兵少粮乏,他的儿子劝他弃城归乡,傅燮慨叹说:“汝知吾必死耶!……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于是命令左右进兵,临阵战死。
袁安:字邵公,后汉时人。自然流涕:《后汉书·袁安传》:“安为司徒,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
桓君山:即桓谭,字君山,后汉时人。著《新论》二十九篇。志事:一作“志士”。
杜元凯:即杜预,字元凯,晋代人,有《春秋经传集解》。书的序里说:“少而好学,在官则观于吏治,在家则滋味典籍。”
自序:古人著书往往有自序记述身世和写作旨意。桓谭《新论》自序今已散佚。
潘岳:字安仁,晋代诗人。始述家风:潘岳有《家风诗》,自述家族风尚。
陆机:字士衡,晋代诗人。先陈世德:陆机有《祖德赋》《述先赋》,又有《文赋》:“咏世德之骏烈。”
二毛:指头发有黑白二色。丧乱: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被留西魏。当时庾信年四十左右。
藐是:一作“狼狈”。藐,远。暮齿:暮年。
燕歌:指乐府《燕歌行》。《乐府诗集》引《广题》说:“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北史·王褒传》:“褒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诸文士和之,而竞为凄切。”今《庾子山集》中亦有此作。
楚老:代指故国父老。旧说引《汉书·龚胜传》,说楚人龚胜于王莽时不愿“一身事二姓”,“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庾信世居楚地,所以引用此事来深惭他自己为两位君主效命。泣将何及:《后汉书·逸民传》:“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
南山之雨:《列女传·贤明传》:“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一说以山高在阳喻君主,指迫于君命不敢不使魏。践秦庭:《左传·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七日,……秦师乃出。”此喻出使求和救急。
“让东海”二句: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因相互推让君位,先后逃至海滨。武王灭纣,他们二人认为那是不义,于是不食周栗,饿死于首阳山。这两句是说他原本以谦让为怀,却不能如伯夷、叔齐那样殉义。一说“让东海”句引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齐康公十九年(前385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一事,指魏、周换代。
下亭:《后汉书·范式传》载孔嵩应召入京,在下亭的道路旁过夜时,马匹被盗。高桥:一作“皋桥”。《后汉书·梁鸿传》:梁鸿“至吴,依大家臯伯通,居庑下。”臯家傍桥,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此谓旅途劳顿。
楚歌:楚地民歌。《汉书·高帝纪》:“帝谓戚夫人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鲁酒:鲁地之酒。许慎《淮南子注》:“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弗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
记言:《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据此可知庾信写这篇文章,不只是慨叹身世,也是兼记历史
“不无”二句:语出嵇康《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
日暮涂远:指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吴越春秋》:“子胥谢申包胥曰:‘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涂,同“途”。远,一作“穷”。人间何世:《庄子》有《人间世》篇。王先谦《集解》:“人间世,谓当世也。”此感慨年老世变。
“将军”二句:《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里是作者以冯异自喻,说他离开国家,梁朝沦亡。
壮士:指荆轲。《战国策·燕策》记太子丹送荆轲易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是说他出使西魏,一去不归。
荆璧:即和氏璧,因楚人和氏在楚山挖得而名。睨:斜视。连城:相连之城。此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之遗赵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此指作者出使西魏被骗。
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所用器皿。《周礼·天官·冢宰》:“若合诸侯,则共珠盘玉敦。”郑玄注:“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珠盘以盛牛耳。”此用毛遂之典。《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与楚合纵,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进之,……于是定纵。”这里是说他出使西魏,未能缔约,梁朝反遭攻打。
“钟仪”二句:《左传·成公七年》:“楚子重伐郑。……囚郧公钟仪,献诸晋。……晋人以钟仪归,囚诸军府。”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此作者以钟仪自比,说他原本是楚人,却羁留在魏、周一带,类似于“南冠之囚”。
季孙:春秋时鲁国大夫。行人:掌朝觐聘问的官员。西河:今陕西省东部。《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诸侯盟于平丘,邾、莒告鲁朝夕伐之,因无力向晋进贡。晋遂执季孙。后欲释之,季孙不肯归。”叔鱼就威胁说:“……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季孙惧,乃归鲁。”此作者自比季孙,但稍微改变了原意,说他被留在异国他乡,难以回归。
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顿地:叩头至地。事见《左传·定公四年》,吴国伐楚国,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兵,“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此二句是说作者曾为救梁国竭尽心力
“蔡威公”二句:刘向说苑》:“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谓作者对梁国灭亡深感悲痛。
钓台:在武昌。此代指南方故土。移柳:据《晋书·陶侃传》,陶侃镇守武昌时,曾命令各军营种植柳树。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此代指北地。此谓滞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见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树。
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代陆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河桥:在今河南孟县,陆机在此兵败被诛。《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这两句是说故乡鸟鸣已非身处异地的人所能听到。
孙策:字伯符,三国时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先以数百人依附袁术,后平定江东,建立吴国。三分:指魏、蜀、吴三分天下。一旅:五百人。《三国志·吴志·陆逊传》:“逊上疏曰,昔桓王(孙策谥号长沙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
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江东: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兵败乌江,笑着对亭长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
“遂乃”二句:原本出自贾谊《过秦论》:“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百万义师:指平定侯景之乱的梁朝大军。卷甲:卷敛衣甲而逃。芟夷:删削除灭。据《南史·侯景传》载,侯景造反,梁将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谢禧弃白下城逃走,援兵至北岸,号称百万,后来全都败走。另外,侯景曾告戒诸将说:“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
江淮:指长江、淮河。涯岸:水边河岸。
亭壁:指军中壁垒。藩篱:竹木所编屏障。
头会箕敛:《汉书·陈余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服虔注:“吏到其家,以人头数出谷,以箕敛之。”合从缔交:贾谊《过秦论》:“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原为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一种谋略,这里指起事者们彼此串联,相互勾结。
锄耰(yōu):简陋的农具。棘矜:低劣的兵器。贾谊《过秦论》:“锄耰棘矜,不敌于钩戟长铩也。”因利乘便:《过秦论》:“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此指陈霸先乘梁朝衰乱,取而代之
江表:江外,长江以南。王气:古时人们认为天子所在地有祥云王气笼罩。三百年:指从孙权称帝江南,历东晋、宋、齐、梁四代,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
六合:指天地四方。贾谊《过秦论》:“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轵道之灾:《史记·高祖本纪》记汉高祖入关:“秦王子婴素车白马,……降轵道旁。”轵道,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
混一车书:指统一天下。《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平阳之祸:据《晋书·孝怀帝本纪》,永嘉五年(311)刘聪攻陷洛阳,迁晋怀帝于平阳。永嘉七年(313),怀帝被害。又《孝愍帝本纪》记载,晋愍帝建兴四年(316)刘曜攻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建兴五年(317),愍帝遇害。平阳,在今山西临汾县。
“山岳”二句:《国语·周语》:“山崩川竭,亡之征也。”
春秋迭代:比喻梁、陈两朝更替。去故:离别故国。
凄怆伤心: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九:“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
楫:船桨。星汉:银河。槎:竹筏木排。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飙:暴风。蓬莱: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无可到之期:《汉书·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患且至,则风辄引船而去,终莫能至云。”
穷者:指仕途困踬的人。达:表达。《晋书·王隐传》:“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何休《公羊传解诂》:“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此说明作者作赋是有感而发。
陆士衡:陆机字士衡。抚掌:拍手。《晋书·左思传》记载,左思作《三都赋》,“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复酒甕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此谓作者写这篇文章以后即使受人嘲笑,也心甘情愿。
张平子:张衡字平子。陋:轻视。《艺文类聚》:“昔班固观世祖迁都于洛邑,惧将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焉。”此谓此赋就算为人轻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参考资料:

1、 陈振鹏 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上).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781-7882、 霍旭东 等.历代辞赋鉴赏辞典.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554-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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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

庾信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北周时期人。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他以聪颖的资质,在梁这个南朝文学的全盛时代积累了很高的文学素养,又来到北方,以其沉痛的生活经历丰富了创作的内容,并多少接受了北方文化的某些因素,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面貌。 353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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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张徐州谡

:

田家樵采去,薄暮方来归。
还闻稚子说,有客款柴扉。
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
轩盖照墟落,传瑞生光辉。
疑是徐方牧,既是复疑非。
思旧昔言有,此道今已微。
物情弃疵贱,何独顾衡闱?
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
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霏。
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

田家樵采去,薄暮方来归。
清晨我进山去采樵,黄昏时我挑柴薪回到家。

还闻稚子说,有客款柴扉。
放下担听小儿子详细述说:今天有客人叩我家门。

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
随从人佩珠玑还有玳瑁,穿轻裘乘肥马奔驰如云。

轩盖照墟落,传瑞生光辉。
华车盖极辉煌照亮村落,捧符节执瑞信光耀行人。

疑是徐方牧,既是复疑非。
我猜想来客是徐州太守,先肯定后怀疑没有这种可能。

思旧昔言有,此道今已微。
拜访老朋友固然是传统风气,此美德今天已荡然无存。

物情弃疵贱,何独顾衡闱?
目前的世情是爱富嫌贫,为什么车骑来对我访问?

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
恨未能烹肥鸡蒸熟小米,茅屋中与故人畅叙衷情。

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霏。
满胸怀聚深情忧思不已,洒泪珠密如雨沾湿衣襟。

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
把书信交与那云间鸿雁,请为我向西北迅速飞行。

参考资料:

1、 曹道衡.魏晋南北朝诗选评:三秦出版社,2004年:250页2、 王友怀 魏全瑞.昭明文选注析:三秦出版社,2000年:291-293页3、 廖晨星.古诗:崇文书局,2007年:214-215页

田家樵(qiáo)采去,薄暮方来归。
张徐州稷(jì):指徐州刺史张稷,系范云旧友。稷,一作“谡”。田家:作者自称。樵采:打柴。此时作者落职,故云。

还闻稚(zhì)子说,有客款柴扉(fēi)
还闻:回来听说。款:叩。柴扉:柴门。

(bīn)从皆珠玳,裘(qiú)马悉轻肥。
傧从:随从。悉:尽。轻肥:指裘轻马肥。

轩盖照墟(xū)落,传瑞(ruì)生光辉。
轩盖:车上的伞盖。墟落:村落。传瑞:符信,官员身份的牌照。

疑是徐方牧,既是复疑非。
徐方牧:徐州刺史,即张稷。

思旧昔言有,此道今已微。
思旧:顾念旧情。微:稀少。

物情弃疵(cī)贱,何独顾衡闱(wéi)
物情:世情。疵贱:卑贱。衡闱:衡门,即上文之柴扉。

恨不具鸡黍(shǔ),得与故人挥。
具鸡黍:杀鸡作黍。挥:挥酒,饮酒。

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fēi)霏。
草草:忧愁的样子。一作“慅慅”。霏霏:泪流的样子。

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
西北飞:北徐州在京城西北方,故言。

参考资料:

1、 曹道衡.魏晋南北朝诗选评:三秦出版社,2004年:250页2、 王友怀 魏全瑞.昭明文选注析:三秦出版社,2000年:291-293页3、 廖晨星.古诗:崇文书局,2007年:214-215页

田家樵采去,薄暮方来归。
还闻稚子说,有来款柴扉。
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
轩盖照墟落,传瑞生光辉。
疑是徐方牧,既是复疑非。
思旧昔言有,此道今已微。
物情弃疵贱,何独顾衡闱?
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
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霏。
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

  前八句写张稷来访。“田家樵采去,薄暮方来归。”这两句所写未必都是实情,作者这样写是表示落职之后地位的卑下、生活的艰辛,以反衬张徐州来访情谊的珍贵。下面转述孩子的告语。“有来款柴扉”,这来就是张稷。孩子的话是说来人的排场,但不直指来人,而是先讲来人的随从穿戴、乘骑是如何豪华,后讲来人的车盖、符信如何辉煌、炫目,那么来人如何就不言而喻了。“轩盖照墟落”,还有惊动村民的意思,“传瑞生光辉”,也见出村民的羡叹。孩子这样说,符合作者的观感,逼肖其口吻;作者这样写,也避免了面谀,用笔显得委婉。这样铺写朋友车骑盛况,更见得此访非同寻常。

  中间八句写闻朋友来访的心情。“疑是徐方牧,既是复疑非。”作者一听说就怀疑是张徐州,转而又觉得好像不是。怀疑是,见出对张稷的信赖,朝中往日友朋当非仅此一人,而在作者看来他是最可相信的。怀疑非,乃炎凉世态造成,下面写到:“思旧昔言有,此道今已微。”作者说:这种情谊以前听说有,现在差不多看不到了。古语说:“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朋友间因地位变化而冷淡的太多了,因此作者怀疑身为徐州刺史的朋友会来看望他。“物情弃疵贱,何独顾衡闱?”作者说:世态皆是这样,而张稷为何还要来看望我这丢官的人呢?上面展示的这些矛盾心情,说明作者受世态刺激太深了,作者越怀疑越说明世风的浇薄;同时作者这样写,实际上也是有意对照两种交态,以赞扬朋友的高谊。作者这样“是耶非耶”地用笔,实在高妙。“恨不具鸡黍,得与故人挥。”引用范张鸡黍典故。下一句是省略句,“挥”的对象为酒,用陶渊明《还旧居》“一觞聊可挥”。这两句说:遗憾的是未能杀鸡作黍、与朋友把酒欢会。朋友来访他未遇到,感到十分遗憾。这里用典很巧,姓氏正同。把自己与张稷的交谊比作范式、张劭,这是对朋友的赞美,对二人间情意的自重、自珍。

  最后四句写对朋友的思念,落实到题目上的“赠”字。“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霏。”这两句说自己对友人非常想念,但又不能相见,故曰“徒”、“空”。“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徐州在京都的西北方向。这两句说:请天上的大雁为我捎封信给张徐州吧。托雁传书,嘱飞西北,见出情意的殷切,从这两句告语中,分明见有翘首西北的诗人在。这里“寄书”的书,其实就是这首诗。

  这是一首赠诗。赠诗一般的写法是正面表达自己的情意,表达对对方的祝愿等意思。而这首诗的写法主要写对方的来访,通过对方不寻常的来访见出深情厚谊,然后以对深情厚谊的感激还报对方,可以说这是以其人之情还报其人。这首诗多叙事,情事写得很具体、生动,告诉友人来访时何以未遇、稚子如何转告、听到这情况时自己的心情,像是絮话一般。这又是书信的写法了,可以说是以诗代书。这两种写法在作者的时代还是少见的,很是新鲜别致。

参考资料:

1、 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09-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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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

: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一叶度春风,芳芳自相接。
色杂乱参差,众花纷重叠。
重叠不可思,思此谁能惬。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转眼间树木就变绿了,微风过处,散发着满树的芳香。这芳香并非一片叶子所能发出来的。

一叶度春风,芳芳自相接。
一叶经历春风,众叶都开始散发芳香,芳气相接,才有这般春风醉。

色杂乱参差,众花纷重叠。
只是秋天一来,树木的叶子就要变黄枯萎了,颜色也在秋风的相逼下呈现出衰飒的样子,众花也纷纷而落。

重叠不可思,思此谁能惬。
满眼都是黄花堆积,看到这般萧瑟的情景千万不能想太多,勾起了年华易逝的感伤怎能让人心情舒畅呢?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一叶度春风,芳芳自相接。
度:过,经历。

色杂乱参差,众花纷重叠。
参差:不齐。

重叠不可思,思此谁能惬(qiè)
惬:惬意,心情舒畅的意思。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一叶度春风,芳芳自相接。
色杂乱参差,众花纷重叠。
重叠不可思,思此谁能惬。
  此乐府诗为萧衍感物兴怀之作。与其他诗人多怜花惜人不同,萧衍之怜花则重在对芳树的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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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园赋

: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拔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一枝之上,巢父便得栖身之处:一壶之中,壶公就有安居之地。何况管宁有藜木床榻,虽磨损穿破但仍可安坐;嵇康打铁之灶,既能取暖又可睡眠其上。难道一定要有南阳樊重那样门户连属的高堂大厦;西汉王根那样绿色阶台、青漆门环的官舍!我有几亩小园一座破旧的小屋,寂寥清静与喧嚣尘世隔绝。姑且能与祭祀伏腊的阔屋相比,姑且能以此避风遮霜。虽像晏婴住宅近市,但不求朝夕之利;虽同潘岳面城而居,却可享安然闲居之乐。况且鹤鸣仅为警露,非有意乘华美之车;爰居鸟只是避风,本无心于钟鼓之祭。陆机、陆云兄弟也曾共同挤住一处,殷浩、韩伯舅甥相伴居住也不加区别。蜗牛之角,蚊目之睫,都足以容身。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拔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于是徘徊于土筑小屋之中,聊同于颜阖破避而逃的住处。梧桐零落纷落,柳下清风徐来。有珠柱之琴弹奏,有《玉杯》名篇诵读。棠梨茂郁而无宏奢宫馆,酸枣盛多而无华美台榭。还有不规则的小园八九丈,纵横几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棵。拨开茂密的枝叶即见窗,走过曲折的幽径可得路。蝉有树荫隐蔽不惊恐,雉无罗网捕捉不惧怕。草树混杂,枝干交叉。一篑土为山,一小洼为水。与藏狸同窟而居,与乳鹊并巢生活。细茵连若贯珠,葫芦绵蔓高挂。在此可以解饿,可以栖居。狭室高低不平,茅屋漏风漏雨。房檐不高能碰到帽子,户们低小直身可触眼眉。帐子简朴,床笫简陋。鸟儿悠闲慢舞,花随四时开落。心如枯木,寂然无绪;发如乱丝,蓬白不堪。不怕炎热的夏日,不悲萧瑟的秋天。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游鱼一寸二寸,翠竹三竿两竿。雾气缭绕着丛生的蓍草,九月的秋菊采为金精。有酸枣酢梨、山桃郁李;积半床落叶,舞满屋香花。可以叫做野人之家,又可称为愚公之谷。在此卧息茂林之下乘荫纳凉,更可体味羡慕已久的散发隐居生活。园虽有门而经常关闭,实在是无水而沉的隐士。暮夏与荷锄者相识,五月受披裘者寻访。求葛洪药性之事,访京房周易之变。忘忧之草不能忘忧,长乐之花无心长乐。鸟何故而不饮鲁酒?鱼何情而出渊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加之不能适应此地不同的时令,又违背自己的性情品行。如崔骃不乐而损寿,如吴质以长愁而患病。埋石降伏宅神,悬镜威吓山妖。常惹起庄舄思乡之情,曾几次如魏子神志昏聩。每到傍晚,闲室之中,老老少少,相携相依。有首如飞蓬之子,有椎髻布衣之妻。有燋麦两瓮,有寒菜一畦。骚骚风吹树木摇曳,惨惨天色阴云低沉。雀聚空仓聒噪,蝉惊蟋蟀同鸣。

  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
  昔日草莽之人曾滥竽充数,承蒙皇恩家有余庆。家祖素性高洁,恩承皇上赐书。有时陪辇同游玄武阙,有时与驾共凤凰殿。如贾谊观受釐于宣室,如扬雄赋《长杨》于直庐。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继而便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乱国,梁朝的光辉永远熄灭。经历如三危山路直辔摧折,艰险如九折坂上平途断裂。像荆轲寒水悲吟,像苏武秋风诀别,关山风月因思乡凄怆,陇头流水使旰肠断绝。龟诉北方之寒,故国沦丧;鹤叹今年之雪,不寒而栗。百年呵,弹指一挥;华年呵,老之将至。未雪坎坷耻辱的不幸厄运,又念如鸿雁远去滞留不返。不能如雀雉入淮海而变,不能如金丹于鼎中九转。不是暴腮点额于龙门,以身殉节;而是骐骥负车悲鸣马坂,屈辱难言。诚信天道呵,昏昧不仁;慨叹人们呵,不能了解我的苦衷。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拔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梁武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出使西魏,当时西魏大军正南侵江陵。他被迫留在长安,屈仕敌国。以后又仕北周,官至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官位虽高,心里却非常痛苦,常常思念祖国。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煗而堪眠。”“数亩敝庐,寂寞人外”,便可“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开篇作者敞开胸襟表明了自己不贪荣华富贵的豁达淡泊的处世志趣。可是事与愿违,诗人追求淡泊,可心灵却始终无法宁静;不想做异国之官,却无奈地被强加上高官厚禄。“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诗人本想为自己受惊的灵魂,寻找一个安静的庇所,却身不由己的上了官船无法脱身。霜露降临时高鸣相警的黄鹤,只是为了戒备灾害;预见海灾的海鸟爰居,只是为了避难。故国梁朝灭亡、辗转偷安于北方各国的诗人庾信,在“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的惶恐中无奈地流落异国。

  诗人在异国他乡的“窟室徘徊”,意欲“聊同凿坯”,但他徒有归隐的志向,却没有归隐的机遇,他幻想象颜阖一样凿壁逃遁,在“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中寻求心灵的安宁。却无奈地被敌国的高官厚禄囚禁,他虽然身体躲在“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的小园,却摆不脱“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的精神压力。生活上的安乐,始终不能弥补精神的空虚与困惑。诗人处在一种特殊的政治境遇中,虽然在敌国做官待遇优厚,但他仕宦敌国的耻辱始终不能释怀,他被自己不能保留“不事二主”的操守折磨的心如“历陵枯木”,发如“睢阳乱丝”。历陵枯木虽然曾经中枯而更茂,可对作者而言,梁国早已覆灭,梦幻中的可能枯而复苏的豫章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生发了。曾经“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厘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的人生经历,使他对国耻君恩根深蒂固而不能忘怀, 可是仅仅凭借他的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转日回天。他屈从了,不但无法报国,还转而为敌国效力,过去的他一去不复返了,他带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悲哀痛心,所以他看到自己发如雎阳乱丝,就象当年墨子见素丝而泣一样,再也找不回生命蓬勃的痕迹了。

  小园中的种种景物对于诗人而言,是“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是“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能够引起诗人心灵共鸣与感情契合的,只剩下“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庄子·至乐》中那只“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的海鸟,正是诗人异国做官的惶恐心理写照。诗人的心在“风骚骚而树急”的狂乱中,在“天惨惨而云低”的愁郁中,如“聚空仓”聒噪的“麻雀”一样焦躁不安,又如爬在黑暗中的蟋蟀随着蝉鸣声盲目地嘶叫。诗人惊惧不安、诚惶诚恐的灵魂茫茫然不知该飘向何方。

  在经历了“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后,诗人一直在“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寸断。”的悲伤中度日,他在病中“屡动庄舄之吟”,在神志迷惑中“几行魏颗之命”。他恍恍惚惚在梦幻中,思念自己的家国。晃动在眼前的却是“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的凄凉,落叶象征着诗人枯萎颓废的心,狂花象征着诗人飘飘荡荡的灵魂。晚年羁留北朝的诗人已经感到“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晚”,在忧思摧人老,岁月不饶人的境况下,诗人“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不但无法改变过去不幸的命运,而且到死也不可能结束飘荡的生活,这是人生绝望的哀叹,无奈的呼唤。“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他始终无法适应异国的生存状态。他悔恨“不暴骨于龙门”的当初,他哀叹“终低头于马坂”的可悲,要是没有当初“鲤鱼登上龙门”的荣耀,落榜做一个小人物,诗人的灵魂又怎么会被鞭打的鲜血淋漓呢?诗人狂乱中欲哭无泪,欲歌无声的彷徨,表达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精神伤痛,而这种伤痛又是由于无可奈何的命运造成的。问普天下芸芸众生,又有那个救世主能够挽救这不幸动荡的乱世呢?又有那个盖世英雄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庾信回天无术避世不能的痛苦,是人类共通的无法摆脱的心灵的苦难。《小园赋》的难能可贵,就在于它写出了生命的不安定与人生纯然的痛苦。庾信对于苦难与伤痛前所未有的体验,是个体生命无法抗拒的生存体验;同时《小园赋》深刻地抒发了是人性本质中蕴含的死而不屈的情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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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

:
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
结轸青郊路,迥瞰苍江流。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桃李成蹊径,桑榆荫道周。
东都已俶载,言归望绿畴。

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
早晨新亭渚边停车小憩,一眼望去郊外春色迷离,让人砰然心动,这满城胜景可媲美汉时的繁华古都啊!

结轸青郊路,迥瞰苍江流。
将车停在东郊路边,远望长江,已被黎明曙光染上了一层苍茫之色。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红日冉冉升起,道道霞光铺洒江面,远远看去,波光粼粼;晨光中的青青草原迎风招展,宛如春日风光浮现在青草绿叶之上般,煞是可爱。

桃李成蹊径,桑榆荫道周。
花开正浓的桃李树下已被踏出条条小径,红日高照,桑榆树影布满大道。

东都已俶载,言归望绿畴。
郊游即将结束已准备上车回城,归途遥遥之中,仍止不住的把目光投向绵延无际的绿畴。

宛洛佳遨(áo)游,春色满皇州。
徐都曹:徐勉,字修仁,是谢朓的朋友。新渚:即新亭渚。新亭为东吴时所建,在都城建康的郊外。宛洛:指宛县和洛县。宛县是南阳郡治所在,汉时有“南都”之称。洛阳是东汉的都城。皇州,指都城建康。

结轸(zhěn)青郊路,迥(jiǒng)(kàn)苍江流。
结轸:停车。轸,车箱底部的横木,亦作车的代称。迥瞰:远望。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桃李成蹊(xī)径,桑榆荫道周。

东都已俶(chù)载,言归望绿畴(chóu)
俶载:指始事,开始从事某种工作。

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
结轸青郊路,迥瞰苍江流。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桃李成蹊径,桑榆荫道周。
东都已俶载,言归望绿畴。

  李善的《文选》注说,这首诗谢朓本集原题作“和徐都曹勉昧旦出新渚”。徐勉,字修仁,是谢朓的朋友。昧旦:即黎明、拂晓,语出《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可见时辰约略后于鸡鸣之时(一说“昧旦”应该是在“鸡鸣”之前,天色将明而未明之时,盖昧旦之时仍然“明星有灿”)。新渚,即新亭渚。新亭为东吴时所建,在都城建康的郊外。这是一首纪游诗,原题扼要说明了此诗的创作缘起、具体时间和地点,为鉴赏提供了可靠依据。徐勉先成《昧旦出新亭渚》诗,谢朓此诗是和作。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天才蒙蒙放亮,诗人就已来到城外新亭渚边。当他停车小憩,回望郊外黎明曙光,不禁怦然心动,被一片迷离春色深深吸引住了。因而,发言为诗,一开始便充满了赞叹之情:“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宛洛:指宛县和洛县。宛县是南阳郡治所在,汉时有“南都”之称。洛阳是东汉的都城。二地都是当时最繁华的都市,所以古人曾有“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古诗·青青陵上柏》)的诗句。皇州,指都城建康。昧旦出游,天色尚昏,是看不到“春色满皇州”景色的,所以,诗人说京城风光充满春色,春日胜景可与汉时繁华古都相媲美,是出于赞叹口吻,是一种心神向往。正是由于“宛洛佳遨游”的雅兴勃发和“春色满皇州”的神奇吸引,诗人才鸡鸣驱车、遨游郊外的。一语既出,闲情雅志,宛然可见。而在章法上,首联则是一种铺垫,暗中交代了出游的目的——娱情遣兴,没有目的的目的。所以,第二联一下子就跳跃到出游途中,大笔勾揽出一幅苍江曙色图。诗人停车东郊,迥望长江,但见东方熹微,黎明曙光在长江上面轻抹了一层苍茫之色。“迥瞰”二字最传神。诗人蓦然回首,苍茫江色猛然摄入胸怀,传达出一种豁然通亮的意蕴。所以,苍江曙色便以其特有的整体形象横亘在诗人眼前,以浑厚的内蕴感染了诗人。浩浩长江,滚滚东流,象征着勃郁而永恒的生命,使画面充满了雄浑和苍茫的色调。

  第三联转入京郊晨景描绘。“迥瞰”也许本是偶然的举动,可一下子被吸引住,便索性停车留步,悉心观赏京郊风光了。这个时候,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万道霞光洒满江面,远远看去,江水滔滔,波光粼粼,仿佛阳光在水面上泛动着;而青青原草,沐浴着火红的朝霞,在晨光春色中迎风招展,充满着勃勃生机,所以延颈远眺,宛如春日风光浮现在青草绿叶之上一样,煞是可爱。这一联绘景,清鲜明丽,细腻新颖,最富魅力。阳光只有亮感、温感,绝无“动”感,但诗人别具匠心,通过江水泛动的反射,写出“日华”的“动”感来;至于“风光”,本为虚景,不可确指,诗人却通过春草这一具体物象将其准确捕捉住,维妙维肖地显现出来。所以“动”、“浮”二字,措辞细腻传神,笔端流露了无限的赏爱之情。第四联写桃李成蹊,桑榆荫道,虽都有成语在先,但一经纳入诗人郊外游览的独特感受之中,便又觉新鲜可爱。第三联主要写山水自然景色,第四联则着重写农家田园风光。值得注意的是,二、三、四联虽都全力写景,但亦暗寓时间的变化。二联写苍江东流,尚处曙色微明之中;三联写“日华”、“风光”,则初旭东升,不言自明;至四联,已是“桑榆荫道周”,桑榆树影,布满大道,已是红日高照,春满大地了。时间的流程非常明显。这样写来,不但使三联景象各具特色,在细小微妙的差别中显现出独特的面貌来;而且,还暗写出诗人驻足郊外,移时入神的形象,表现了留连春光、热爱自然的情怀。

  末联结篇,神韵全在“言归望绿畴”一句上。饱览春光,留连春色,诗人似乎仍不满足,归途遥遥之中,仍不时把目光投向绵延无际的绿畴,洒向一片春色。游览行将结束,而目光仍在延伸,心情仍在留连。游览的结束,意味着诗境的进一步开拓,展示着诗情的进一步深化。正是这种景与情、物与心的反向逆差,使全诗呈现出篇结而意不绝、言有尽而情无穷的风貌,思情邈远,韵味无穷。

  此诗剪裁布景甚见功力。谢朓并不像徐勉《昧旦出新亭渚》那样,逐一描写京郊出游的全部过程,而是集中笔力,或大笔涂染,或精工刻划,状写出京郊从东方初白到旭日东升的春日风光,清新悦目,迥不尤人。即景遣兴小诗而采用此法,最适当不过。由此见出谢朓善于取景化境的深厚修养。在写景方面,诗人完全沉浸到京郊春光的良辰美景之中,通篇不着一字抒怀,却在在闪现着无限向往、无限留连之情。使人们在观赏诗美的同时,感受到诗人的那一颗热爱自然的灵秀之心。全诗篇幅短小,对仗工稳,声律考究,显示了“永明体”的鲜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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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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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
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
沾妆如湛露,绕臆状流波。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
朔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
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
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
惟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
早上离开汉代后宫,晚上度过汾水。

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
此时已远离故乡离匈奴更近了,不由得黯然魂逝,自此双眉紧锁,愁苦满怀。

沾妆如湛露,绕臆状流波。
沾在粉妆上的泪水犹如浓重的露水,泪水环绕眼睑状似流波。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
每天可见之处风沙奔腾,随风飘转的蓬草也随处可见。

朔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
外凛冽的寒风,不仅侵透了身上的绮罗,深入骨髓。

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
南望故国泪流满面,然而关山阻隔再不能回去。

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
试图用欢乐的曲子排遣心中的哀怨,始终无法弹出。

惟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
南归无望,日后唯有每月十五的夜晚,月圆之时,聊以望月来寄托相思之情。

参考资料:

1、 古诗文网经典传承志愿小组.白马非马译注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fén)阴河。
披香殿:汉后宫宫殿之一。济:渡。汾阴:地名。在今山西省万荣县境内。因在汾水之南而名。汉武帝时曾于此得宝鼎。汾阴河,似指汾水。

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é)
怀:怀念。胸怀。九逝:几度飞逝。谓因深思而心灵不安。双蛾:一双蛾眉。

沾妆如湛(zhàn)露,绕臆(yì)状流波。
沾妆:接触化妆。湛露:浓重的露水。绕臆:绕心得胸臆,缠绕的臆想。状:形状似。流波:流水。比喻晶莹流转的眼波。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
奔沙:奔腾的风沙。稍觉:逐渐觉得。转蓬:随风飘转的蓬草。

(shuò)风犯肌骨,非直伤绮(qǐ)罗。
朔风:寒风、西北风。肌骨:肌肤和骨头。非直:不是直接。绮罗:有文采的轻纱罗衣。我意,指美人。

(xián)(tì)试南望,关山郁(yù)(cuó)(é)
衔涕:含着泪涕。试:尝试。郁:郁郁葱葱。嵯峨:山高峻貌。

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
阳春曲:古曲。苦寒歌:古词牌。

惟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
三五:十五,半月。

参考资料:

1、 古诗文网经典传承志愿小组.白马非马译注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
于兹怀九逝,自阴敛双蛾。
沾妆如湛露,绕臆状流波。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
朔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
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
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
惟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

  昭君即王昭君,是汉元帝时宫女。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时,汉元帝将昭君嫁给了单于。昭君出嫁匈奴的故事引起后人的无限感慨,屡有歌咏其命运的诗歌。至沈约时,昭君出塞已经成了诗歌中的传统题材了,所以阴诗就题材与表达的内容情感而言并无多少新鲜之处,但在剪裁与刻画技巧方面颇具匠心,仍显出与众不同之处。作者写昭君诗却不把注意力放在昭君出塞前后的一系列具体事件的叙述上,对于昭君出塞的缘由、过程以及出嫁匈奴后的生活和最终结局并不涉及,而是着重描写她离开汉宫前往匈奴途中的所见所感,从这样的角度写,更显得集中、精致。

  诗从昭君辞别故国、北上与匈奴成亲写起。“披香殿”是汉代后宫殿名,“汾阴河”似指汾水,在今山西省境内。昭君北上时是否渡过汾水难以确知,作者阴处用“汾阴河”与前句中的“披香殿”对举,意在暗示昭君已远离中原故土,进入北方边远之地,地域的转换表示行程渐远,风物已变,全诗描写的离愁别恨也从阴引出。接着的四句,便转入对昭君痛苦情状的描绘。“于兹”二句说离宫北上,渡过汾水,离匈奴渐近了,不由得黯然魂逝,自阴双眉紧锁,愁苦满怀。“沾妆”二句是对昭君忧伤容貌的描绘,沾在粉妆上的泪珠犹如浓重的露水,泪水环绕眼睑状似流波。大多数齐梁诗人有这么一种倾向,即描写刻画精致细腻,不厌其详,以阴显示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沈约这四句诗便是如阴,然而这类精细的刻画有时也会因过于繁复而使诗歌显得板滞堆砌,缺乏生动流转之美,沈约这四句诗虽然工丽,但语义已略嫌重复,好在并未继续铺陈下去,故未使诗歌风格平弱、结构臃肿。

  “日见”句起四句诗写了沿途的景象。随着行程日远,大漠中奔沙时起,随风飘转的蓬草也随之增多。塞外凛冽的寒风,不仅侵透了身上的绮罗,而且刺入肌骨。四句诗展现了大漠苍凉萧瑟的景象,奔沙、胡风的肆虐,使人倍觉长途跋涉的艰辛,飘转迁移的蓬草,更衬出昭君远离故土、飘零异域的无限哀怨。作者阴处用“日见”、“稍觉”,将由汉入胡时沿途所见景物的渐变及其对人物心理的影响刻画得很委婉细致,奔沙、转蓬等也很好地烘托了气氛。

  行行日已远,触目又皆是与故国迥异的景象,昭君更思念故国了。“衔涕”二句写她含泪南望,然而关山阻隔,故国杳渺,心中的哀怨之情更难以抑制,这里用一“试”字,颇为传神,既写出昭君频频回首引领眺望的神情,又显示了关山无极,南望非易,从而愁绪愈浓。“始作”二句写她试图用音乐排遣胸中的怨情,然而终于不能。据说汉武帝时,将公主嫁给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送昭君时大约也如阴,故沈约诗中有阴二句。“阳春”、“苦寒”均为乐曲名,“阳春”原是楚国的古曲,阴处泛指欢乐的曲子,“苦寒歌”即汉乐府《苦寒行》,这里泛指辞调哀苦的乐曲。“阳春曲”与“苦寒歌”相对,且分别用“始”、“终”二字,别有深意,实际上这两句还以乐曲为象征,总括了昭君初始入选宫中,最终事与愿违,未承恩宠而出嫁匈奴的悲剧性的一生,揭示了昭君命运的蹇踬。最后二句言南归无望,日后唯有每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又圆之时,聊以望月来寄托思乡之情。这里的“暂”字用得也极讲究,思乡之情无以排遣,只得寄托于夜空中团圆的明月,这本已是无可奈何中仅存的一丝慰藉,然而这明月却并非夜夜都圆,则阴情之最终不可排遣也就不难体会了。末二句委婉含蓄,富于思致,所谓“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阴诗除了剪裁上颇有特色,字句的锻炼也极工巧外,还有一个特点不容忽视,即讲究声律。沈约是永明体诗歌的代表,他主张在诗歌中运用声律法则,因阴,阴诗有半数诗句为律句,尤其是第三、四、五、六句,就每一联而言,已合于律诗的平仄要求了,只是联与联之间尚未考虑粘接。有意识地追求声律协调是齐梁诗坛上出现的新气象,沈约在这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为后来唐代律诗的形成作出了贡献,阴诗便是他声律理论在创作中运用得较为成功的一例,因阴,欣赏阴诗,不能不注意到这点。

参考资料:

1、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991-9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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