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店南逢父老,告我己巳年间事。
在清风店南面遇见了一个老人家,他告诉我己巳年的事情。
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尚带勤王字。
清风店北面还留有古战场的遗迹,留下的箭头还带着“勤王”的字样。
忆昔蒙尘实惨怛,反覆势如风雨至。
回想起被人侵略实在是悲惨,侵略者的军队象疾风骤雨般袭来。
紫荆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
紫荆关那里白天吹起了号角,幽朔上空杀气弥漫,杀声震天。
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
瓦剌的士兵彰义门外饮马,战斗的烽火照亮了燕山的夜空。
内有于尚书,外有石将军。
城内有于谦尚书守城,城外有石亨将军领兵杀敌。
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战。
石亨的军队来势如闪电,若奔雷,在晴朗的天空下,在野外空旷的地方与敌人激战。
朝廷既失紫荆关,吾民岂保清风店。
朝廷的军队都守不住紫荆关,老百姓又怎么能保住清风店呢?
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震天风怒号。
敌人杀来,孩子拉着爹爹,大人背着小孩,四散奔逃,哭声震天,朔风怒号。
儿女床头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旄。
小孩子躺在床上就能听见战鼓和号角的声音,乡下人站在屋顶上就能看见军队的旗帜。
将军此时挺戈出,杀敌不异草与蒿。
这时,石亨将军提着戈挺身而出,杀敌人就像割草和蒿。
追北归来血洗刀,白日不动苍天高。
追击瓦剌军队回来,已经是血染钢刀,此时,上天也为之惊呆。
万里烟尘一剑扫,父子英雄古来少。
敌人的侵略终于被扫平,石亨叔侄的英雄事迹古来少有。
单于痛哭倒马关,羯奴半死飞狐道。
瓦刺的首领在倒马关痛哭,因为他的士兵多死在飞狐关。
处处欢声噪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
到处是敲锣打鼓欢庆胜利,家家杀牛备酒犒劳军队。
休夸汉室嫖姚将,岂说唐家郭子仪。
石亨将军的功绩可以和汉代的霍去病,唐朝的郭子仪相媲美。
沉吟此事六十春,此地经过泪满巾。
转眼六十年过去了,每次经过此地仍然忍不住热泪盈眶。
黄云落日古骨白,沙砾惨淡愁行人。
在落日的照耀下,在暮云的映衬下,古战场上的尸骨显得惨自,漫漫黄沙,景象惨淡,让行人发愁。
行人来折战场柳,下马坐望居庸口。
行人折下战场旁的一根柳枝,下马坐在那里望着居庸关。
却忆千官迎驾初,千乘万骑下皇都;
想起那么多的官员迎接英宗回来,场面如此隆重,人是那么多。
乾坤得见中兴主,日月重开载造图。
国家有幸出现了一位明主,就要兴盛,重新开始建设国家。
载造:同“再造”,指国家破败之后,重新缔造。图:版图,地图。
枭雄不数云台士,杨石齐名天下无!
而石亨将军的功绩应该被朝廷记住,这样的战功是天下少有。
呜呼杨石今已无,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
可是现在他的战功没有人记得,让人心寒,将来还怎么能有石亨这样的人为国效力,抵御外辱呢?
参考资料:
1、 钱仲连 等.元明清诗鉴赏辞典(辽金元明):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444-4482、 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12-1153、 张宝林.古诗词名篇评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9:362-365清风店南逢父老,告我己巳(sì)年间事。
石将军:石亨,渭南人。后恃功高,日益骄纵,下诏狱,以谋反罪论斩,死于狱中。清风店:在今河北省易县。石亨追瓦剌军于此。己巳: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
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zú)尚带勤王字。
遗镞:留存下来的箭头。勤王:地方官吏起兵救援危难之中的王朝。
忆昔蒙尘实惨怛(dá),反覆势如风雨至。
蒙尘:天子出走曰蒙尘,此处指英宗被也先所俘虏。惨怛:伤痛。覆:一作“复”。
紫荆(jīng)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
紫荆关:在今河北省易县的紫荆岭上。这一年十月,也先挟持明英宗攻陷紫荆关,向北京进兵。
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
彰义门:京城九门之一。当时瓦剌军曾攻彰义门,被明军击退。
内有于尚书,外有石将军。
于尚书:即于谦。
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hān)战。
朝廷既失紫荆关,吾民岂保清风店。
岂保:怎能保。
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震天风怒号。
儿女床头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jīng)旄(máo)。
野人:乡下人。旌旄,泛指军中旗帜。
将军此时挺戈出,杀敌不异草与蒿。
追北归来血洗刀,白日不动苍天高。
追北:追逐败逃的敌人。北,败北,这里这里作名词用。
万里烟尘一剑扫,父子英雄古来少。
父子英雄:指石亨及其侄石彪。
单于痛哭倒马关,羯(jié)奴半死飞狐道。
单于:本为匈奴最高首领称号,此处借指瓦剌部首领。倒马关:在今河北省唐县西北。羯奴:这里是对瓦剌的蔑称。飞狐道:又名飞狐关,在今河北涞源县和蔚县交界处。
处处欢声噪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
休夸汉室嫖(piáo)姚(yáo)将,岂说唐家郭子仪。
嫖姚将:指霍去病。汉武帝时,霍去病为嫖姚校尉,前后六此击败匈奴,官拜骠骑将军,封冠军侯。
沉吟此事六十春,此地经过泪满巾。
黄云落日古骨白,沙砾惨淡愁行人。
行人来折战场柳,下马坐望居庸(yōng)口。
居庸口:居庸关,在今北京市平昌县西北,为长城重要关口。
却忆千官迎驾初,千乘万骑下皇都;
迎驾:指瓦剌同意放回英宗,明朝派人迎接英宗回京。
乾坤得见中兴主,日月重开载造图。
载造:同“再造”,指国家破败之后,重新缔造。图:版图,地图。
枭(xiāo)雄不数云台士,杨石齐名天下无!
云台:汉代所建高台。汉明帝为追念前代功臣,曾命人在台上画了邓禹等二十八位大将军的肖像。杨:指杨弘。明代保家卫国的功臣之一。
呜呼杨石今已无,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
胡:当指鞑靼。明中叶前后,鞑靼为主要外患。
参考资料:
1、 钱仲连 等.元明清诗鉴赏辞典(辽金元明):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444-4482、 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12-1153、 张宝林.古诗词名篇评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9:362-365此诗歌颂石亨的这一段战迹,诗人的用心在于借怀念石亨以呼唤现实生活中抗敌卫国的英雄。全诗分三部分。
开篇四句是全诗的一个引子,诗人自述,当他来到清风店南时,当地父老向他讲述了在上一个己巳年发生在店北的那一场战事。“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锻尚带勤王字”二句,不仅在空间上展开,指明古战场的方位,以及上次战争的遗迹,而且在时间上打通了历史与现实。诗作从第五句起也就顺势折入对己巳年间战争的回忆。
自“忆昔蒙尘实惨怛”至“岂说唐朝郭子仪”共三十句,是全诗的主干部分。这部分用笔的特点在于,不作泛泛的叙述,而是采用绘形绘色的再现,“忆惜”句点出八月间英宗被俘一事,“蒙尘”谓天子被俘。“反覆”句写再次进攻。时间已到十月。“反覆”是一再的意思,十月间的进攻已非首次,所以这样说。“势如风雨至,脱胎于高适《燕歌行》的“胡骑凭陵杂风雨”,铁骑来袭,犹如风雨骤至,极言其迅猛。继而写敌兵一路过关夺隘,直通京师城下:“紫荆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关头昼吹角”表明此关已落入敌手,幽州和朔方因之笼罩在浓重的战争气氛之中。彰义门前胡儿饮马。烽火烛天,意味着京城已危在旦夕。在写足敌方以后,转写石亨一面。“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战”以“若雷电”形象地写出石亨的军队奔进之速与气势之壮,由此不难想见士气之高昂。“天清野旷”四字,本于杜甫《悲陈陶》“野旷天清无战声”句。“天清”言天时,“野旷”说地利。这两句从主客观两方面表明决战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条件都已具备,似乎只待短兵相接了。出乎意料的是,用笔上忽然荡开,插入对战区百姓情况的描写。据历史记载,在清风店保卫战中,百姓们同仇敌忾,投石助战。诗中写“野人屋上看旌旄”可见对战事的关心;“吾民岂保清风店”,更有毁家纤难的慷慨气概。但描写的侧重点则在于战事带给百姓的恐惧与灾难,“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展天风怒号”便是这方面的典型诗句。写百姓的若难,从另一角度加强了对战争氛围的渲染,更为进一步写石亨作好铺垫,见出石亨抗击入侵之敌既是保卫明王朝的需要,也是救民于水火的义举。对石亨的直接描写,着墨不多,但很有层次感而且写得相当精彩。“挺戈出”,是石亨刚一露面时的英姿;“杀敌不异草与蒿”,写他“有我无敌”,猛勇冲杀;“追北归来血洗刀”,写他杀伤甚多,胜利返回。“白日不动苍天高”,一句相当深入而细致地表现了石亨等人在血战之后突然抬头时的特定感受,也是拟人化了的“白日”“苍天”在见到人间的厮杀场面时感到吃惊以至变得出神的表现。杨慎在《空同诗选》中于此七字旁加圈,见出他对这一神来之笔的句子是颇为欣赏的。“单于痛哭倒马关,羯奴半死飞狐道”,从敌人一面说石亨的战功;“处处欢声嗓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从百姓一面写克敌制胜引起的广泛而又热烈的反响。主干部分开始时写敌人,表现的是敌入的嚣张;写百姓,侧重于写出战争环境中百姓的痛苦。至这一部分行将结束、再次写到敌人与百姓时,敌人已是溃败之师,百姓已沉爱子欢乐的气氛之中,从而与中间正面有写石亨的主要笔墨互相呼应,在相当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并歌颂了石亨的战功。“休夸汉室嫖姚将,岂说唐朝郭子仪”在前面叙述描写基础上的议沦、抒情。西汉时霍去病六击匈奴,战功卓著;唐朝郭子仪,大破安禄山,有再造唐室之功,引霍、郭作比,且以“休夸”、“岂说”加以比较评价,意谓石亨决不霍之下,可见诗人对己巳年间进行保卫战的石亨评价之高。
从“沉吟此事六十春”至诗末共十四句,是全诗的结尾部分。全诗的语气由开篇的第一人称,至中腹改用第三人称,至此重又改为第一人称。写法上,由倒叙历史重又拉回到现实。诗人途经古战场,时间已是六十年后的另一个已巳年,其时正当日暮,“黄云落日”下,“古骨”暴露于野,砂飞石走,景象惨淡。诗人下马折柳,席地而坐,向东北方向的居庸关的所在地遥望,在想像中出现了景泰元年(1450)八月千官迎驾的热烈场面。瓦剌统领也先在己巳年战败后,挟英宗诱和不成,不得已于下一年将英宗送还北京。诗中称英宗为“中兴主”,虽不免夸大,但从歌顷石亨战功的角度写到英宗的回归,还是符合历史的真实的。“枭雄”二句,由前之写英宗,仍复转回到石亨身上。以杨石并提,重点在石亨,杨弘为连类而及。此二句意在以汉明帝时的中兴功臣作比,突出石亨力挽狂澜的砥柱作用。诗的结尾落到“安得弄生此辈西备胡”,诗人抚今忆昔,回顾历史,日的正是为了呼唤现实中的英雄。
诗的构想宏大,结构紧凑,熔深沉与悲壮为一炉。感情真挚,抒写真切,六十年前的事件写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沉雄蹈厉,振奋人心。诗的意境深沉,情绪激昂,一时如雷如电,一时如火如风,一时如泣如诉,感人甚深。特别是策马古战场,折柳坐望居庸关一节,感怀沉思,哨然长叹,神情声貌跃然纸上,充分显示了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深忧患。
参考资料:
1、 钱仲连 等.元明清诗鉴赏辞典(辽金元明):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444-4482、 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12-1153、 吕进.爱我中华诗歌鉴赏·古代二分册:重庆大学出版社,1993:323-325危楼樽酒赋蒹葭,南望潇湘水一涯。
高楼上我借酒抒怀,遥望云水相隔的那一方。
云麓半涵青海雾,岸枫遥映赤城霞。
云间山峰依稀笼罩着大海的雾气,岸边的红枫远映着赤城山的殷红。
双飞日月驱神骏,半缺河山待女娲。
双飞的日月显得那么的神采奕奕,破碎的山河等待着补天的女娲。
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
我白白学了屠龙的本领,如今却束手无策,可是我的宝剑却在跳跃, 并闪烁出冰冷的寒光。
参考资料:
1、 伊冷等选注.历朝岁时节令诗:华夏出版社,1999年04月第1版:2882、 柳文耀著.水流花落 .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03 月:95-96危楼樽(zūn)酒赋蒹(jiān)葭(jiā),南望潇湘水一涯。
一览楼:位于作者家乡松江城内。危:高。樽酒:杯酒,此指代借酒抒怀。蒹葭:原意指芦苇,《诗经》中有《蒹葭》一篇,此指代思念南明政权。
云麓(lù)半涵青海雾,岸枫遥映赤(chì)城霞。
云麓:云山之意。青海:古代少数民族聚居地,诗词中常用来代称边地。青海雾:以西北青海之雾代指满清势力已占领了半个江山。赤城:山名,位于今浙江天台县西北,又称“烧山”、“消山”,此代指扶明抗清之决心。
双飞日月驱神骏,半缺河山待女娲。
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
屠龙:比喻有本领,有绝技,代指身怀绝艺而无用武之处。
参考资料:
1、 伊冷等选注.历朝岁时节令诗:华夏出版社,1999年04月第1版:2882、 柳文耀著.水流花落 .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03 月:95-96该作一开始,以赋笔展示了诗人的登高赋诗。这里的“蒹葭”出自《诗经·蒹葭》,诗人借此透露出他对“潇湘一涯”的深深怀念。至于“云麓”、“岸峰”,则以优美的笔调,工整而又对仗地写出诗人对眼前景色的感观。乍一看它是顺“南望”而展开,其实在它的背后,包含着一层更深的含义。从历史上看,自从南京弘光倾覆之后,明“唐王”在黄道周、郑成功父子的拥戴下,于福州继皇帝位,改元隆武。明“鲁王”在张国维等的拥戴下,也在浙江绍兴“监国”。在东南一隅,同时出现了两个明朝皇帝,这也就是诗的颈联所说的“双飞日月”。显然,诗人“南望”而浮现在眼前的,更是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一种对隐藏在海雾、丹崖背后的那两个抗清政府的深深眷恋。明白了上述含义,“双飞日月”、“半缺山河”也显得容易理解了。在“神骏”、“女娲”的背后,分明寄托着诗人最良好的愿望和深深的祝愿。
诗的尾联,则是抒发深深的感慨。曾几何时,面对清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暴行,陈子龙等“复社”中坚,曾揭竿而起,领导、发动了一场声势浩荡的江南抗清起义。可是,由于起义缺乏统一的指挥,各地义军先后被清军击破。曾经飘扬过抗清旗帜的松江城。最后也终于陷落。诗人虽侥幸逃脱,面对亲朋好友纷纷遇难、面对敌人烧杀掳掠,他的心情,自也可以想象。诗中“屠龙”,正是流露出这样一种情绪。诗人借助《庄子》中的典故,把自己曾费尽心血,学会了“屠龙”本领,可是到头来,面对血雨腥风却一筹莫展的那种失望,表现了出来。当然,尽管如此,诗人并不就此消沉。结句的“剑锋腾踏”,诗人借助自己手中的宝剑所表现的那份躁动与闪闪寒光,披露出他急于重新投入战斗的决心。
总之,这是一支英雄的悲歌。它是诗人面对惨淡的局势,而发出的出自内心的呼唤。字时行间,流露出他对南方小朝廷的深深祝福,同时也表现出壮志难酬、壮心不已的那种慷慨与悲凉。
该诗虚实结合,所谓“实”,即诗人从登楼所见写起,“樽酒赋诗”“望潇湘”,见“青海雾”“赤城霞”等,都是写眼前人事与景物,都是实写;所谓“虚”,作者亟待女娲补天之手来力挽狂澜,以及他回想自己空有屠龙之术难以施展,但仍然要拔剑起舞等,都是虚写。
参考资料:
1、 蓝光中编著,民俗节日诗歌赏析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0.06,第273页于园在瓜洲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葆生叔同知瓜洲,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磊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丹、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于园在瓜洲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葆生叔同知瓜洲,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于园在瓜洲停船的地方,叫做五里铺,它是富人于五所建筑的园子。不是有地位的人投下名帖,那么就不会用钥匙打开门来迎接客人。葆生叔在瓜洲任同知,带我前往于园,于园的主人处处殷勤招待我们。
园中无他奇,奇在磊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丹、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于园中没有其他的奇特的地方,奇就奇在用石块堆砌的假山。堂屋前有两丈高的石头假山,上面栽种了几棵果子松,沿坡栽种了牡丹、芍药,人不能到上面去,因为这里没有空隙、满满当当而奇特。后厅临近池塘,池塘里有奇异的山峰和陡峭的山沟,直上直下,人们行走在池塘的底部,抬起头来看莲花,反而像在天上,这里因为空旷而奇特。卧房的栏杆外面,有一条沟壑盘旋而下,好像螺蛳盘旋形的外壳,这里因为阴暗深远而奇特。再往后还有一座水阁,长长的形状像小船,横跨在小河上。水阁的四周,矮小的灌木生长茂盛,鸟儿在这里叽叽喳喳,人好像在深山密林之中。坐在阁子中,这里的境界使人感到舒坦、碧绿、幽深。瓜洲的许多园林亭榭,都是凭借假山而有名声。这些假山在自然山石中怀胎,在堆砌山石的人手中孕育,在主人的精细构思中诞生,这样的假山石安置园林之中就不会使人不满意了。
于园在瓜洲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非显富刺,则门钥(yuè)不得出。葆(bǎo)生叔同知瓜洲,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瓜洲:在今江苏扬州市邗(hán)江区南,临长江。步:同“埠”,水边停船之处。葆生:张联芳,字尔葆,山阴人,官扬州司马。葆生叔父,善画好收藏古董。同知:知府的佐官,分掌督梁、缉捕、江防、水利等,分驻指定地点。文中为担任同知。园:建筑园子。所园:所建筑的园林。显富:指有名声有地位的人。刺:名帖。这里做动词用,投下名帖。携:带。余:我。款:殷勤招待。之:人称代词,我们。
园中无他奇,奇在磊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丹、芍(sháo)药,人不得上,以实奇。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hè),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suì)奇。再后一水阁,长如艇(tǐng)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jiū)唧(jī),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tuí)然碧窈(yǎo)。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奇:罕见的,稀罕的。磊:堆砌。磊石:用各种各样的石块堆砌成假山。植:栽种。数:几.缘:顺着,沿着。以:因为。实:满满当当,没有空隙。临:临近,靠近。绝:极。壑:山沟。绝壑:陡峭的山沟。空:空旷。槛:栏杆。幽阴深邃:阴暗深远。艇子:小船.蒙丛:覆盖,丛生,草木茂盛的样子。啾唧:细小而碎杂的声音。其:代"水阁"。颓然:柔顺的样子,文中指舒坦。碧窈:碧绿幽远,幽深的草木丛中。诸:众,各。俱:都。以:凭借。显:显扬,有名声。至:到了/放在矣:语气助词,相当于“了”。憾:心感不满。
于园在瓜洲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葆生叔同知瓜洲,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磊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丹、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此文《于园》已被收录于苏教版语文七年级下课本中,选自《陶庵梦忆》。编委选编此文时把“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删除了。
从写作意图看这篇短文重点是介绍于园磊石之奇及其建筑的幽远意境.赞颂了园林假山建造者高超的艺术造诣。无论是写用石块垒成两丈高的石坡,突出它的“以实奇”;还是写“奇峰绝壑”堆砌在后面厅堂旁的大池塘,突出它的“以空奇”;抑或是写形状像螺蛳回旋形贝壳盘旋而下的沟壑,突出它的“以幽阴深邃奇”。作者的目的都是为了把重点放在写于园“奇在磊石”的特点。作者又由于园说到了瓜洲众多的园林亭榭,这些园林亭榭跟于园一样,是凭借巧夺天工的假山而闻名的,而假山是依据自然之山石而创作的。它“胎于石”,有了自然之山石为蓝图还不行,还要“磊石者”一双巧手才能使它成为现实。所以说“娠于磊石之手”。“磊石者”手再巧还不行,还要有主人的精心构思,主人精心构思了,假山就诞生了,就像孩子出生或男或女一样。这种假山或雄伟,或秀丽。这样就不仅写出了假山建筑的全过程,还赞颂了能工巧匠的一双手和园林主人的高超的艺术构思。删除掉“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后就无法表达出作者这一写作意图。
从行文连贯看删掉“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一句后,因为前一句是“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显”,所以学生一致认为“至于园可无憾矣”应该这样读:“至/于园/可无憾矣”。理解为到于园就没有什么不满意了。其实,课文这一部分从于园介绍到瓜洲诸园亭,进而说明瓜洲诸园亭俱以假山闻名。假山“胎于石,娠于磊石人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紧随的 “至于园可无憾矣”是“至()于()”的省略形式。在文中就是“至之于园”。于:作介词,表处所。之:表示指代,具体内容为前面的假山。文句应译为:“把假山安置园林中就不会使人不满意了。而由于编委把“胎于石,娠于磊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删除掉而打乱了上下文的衔接,致使学生发生误解。
从语言特色本文语言是雅语、俗语兼用,十分传神,极有表现力。如“四围灌木蒙丛”中的“蒙丛”一词,就写出灌木丛生覆盖地面的状态。又如“一壑旋下如螺蛳缠”这一通俗的比喻,很形象地写磊石而成的沟壑盘旋而下的形状。而删除掉的一段文字是介绍假山建筑的过程的.使用极其通俗的市井语言,极形象地写出建筑假山的几个步骤,编者把如此通俗形象的语言删除掉又是为了哪一般呢?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我年幼时就非常爱好读书。家里贫穷,无法得到书来看,常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计算着日期按时送还。冬天非常寒冷,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手指冻得不能弯曲和伸直,也不放松读书。抄写完毕后,便马上跑去还书,不敢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有很多人都愿意把书借给我,于是我能够遍观群书。成年以后,我更加仰慕古代圣贤的学说,又苦于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往,曾经赶到数百里以外,拿着经书向乡里有道德学问的前辈请教。前辈道德高望重,门人弟子挤满了他的屋子,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俯下身子,侧着耳朵恭敬地请教;有时遇到他大声斥责,我的表情更加恭顺,礼节更加周到,不敢说一个字反驳;等到他高兴了,则又去请教。所以我虽然愚笨,但最终获得不少教益。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当我外出求师的时候,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峡谷之中。隆冬时节,刮着猛烈的寒风,雪有好几尺深,脚上的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回到学舍,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服侍的人拿着热水为我洗浴,用被子裹着我,很久才暖和起来。寄居在旅店里,旅店老板每天供应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用红色帽带和珠宝装饰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宝刀,右边挂着香囊,光彩鲜明,像神仙一样;我却穿着破旧的衣服处于他们之间,但我毫无羡慕的心。因为心中有足以快乐的事情,所以不觉得吃的、穿的享受不如别人。我求学的辛勤和艰苦就是像这个样子。如今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如今的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诗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参考资料:
1、 ISBN:978-7-107-33121-3)中第52页2、 于非主编. 中国古代文学教程作品选 下[M]. 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 1988:1363、 李明孝.语文教师必备的音韵学素养: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06,:第205页4、 亦葩等编著. 新版高中文言课文全释[M].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06.第72页5、 汤克勤主编. 古文鉴赏辞典[M]. 武汉:崇文书局, 2015.10.第361-363页 余幼时即嗜(shì)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dài)。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shuò)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chì)咄(duō),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sì)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东阳:今浙江东阳市,当时与潜溪同属金华府。马生:姓马的太学生,即文中的马君则。序:文体名,有书序、赠序二种,本篇为赠序。余:我。嗜学:爱好读书。致:得到。假借:借。弗之怠:即“弗怠之”,不懈怠,不放松读书。弗,不。之,指代抄书。走:跑,这里意为“赶快”。逾约:超过约定的期限。既:已经,到了。加冠:古代男子到二十岁时,举行加冠(束发戴帽)仪式,表示已成年。圣贤之道:指孔孟儒家的道统。宋濂是一个主张仁义道德的理学家,所以十分推崇它。硕师:学问渊博的老师。游:交游。尝:曾。趋:快步走。乡之先达:当地在道德学问上有名望的前辈。这里指浦江的柳贯、义乌的黄溍等古文家。执经叩问:携带经书去请教。稍降辞色:把言辞放委婉些,把脸色放温和些。辞色,言辞和脸色。援疑质理:提出疑难,询问道理。叱咄:训斥,呵责。俟:等待。欣:同“忻”。卒:终于。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qiè)曳(yè)屣(xǐ),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jūn)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yìng)人持汤沃灌,以衾(qīn)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sì),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pī)绮绣,戴朱缨(yīng)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xiù),烨(yè)然若神人;余则缊(yùn)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mào)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zhuì)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miù)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箧:箱子。曳屣:拖着鞋子。穷冬:隆冬。皲裂:皮肤因寒冷干燥而开裂。僵劲:僵硬。媵人:陪嫁的女子。这里指女仆。持汤沃灌:指拿热水喝或拿热水浸洗。汤:热水。沃灌:浇水洗。衾:被子。逆旅:旅店。日再食:每日两餐。被绮绣: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被,同“披”。绮,有花纹的丝织品。朱缨宝饰:红穗子上穿有珠子等装饰品。腰白玉之环:腰间悬着白玉圈。容臭:香袋子。臭:气味,这里指香气。烨然:光采照人的样子。缊袍:粗麻絮制作的袍子。敝衣:破衣。耄老:年老。八九十岁的人称耄。宋濂此时已六十九岁。幸预:有幸参与。君子指有道德学问的读书人,另译指有官位的人 。缀:这里意为“跟随”。谬称:不恰当地赞许。这是作者的谦词。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lǐn)稍之供,父母岁有裘(qiú)葛之遗(wèi),无冻馁(něi)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诸生:指太学生。太学:明代中央政府设立的教育士人的学校,称作太学或国子监。县官:这里指朝廷。廪稍:当时政府免费供给的俸粮称“廪”或“稍”。裘:皮衣。葛:夏布衣服。遗:赠,这里指接济。司业、博士:分别为太学的次长官和教授。非天质之卑:如果不是由于天资太低下。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yè)余,撰(zhuàn)长书以为贽(zhì),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dǐ)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流辈:同辈。朝:旧时臣下朝见君主。宋濂写此文时,正值他从家乡到京城应天(南京)见朱元璋。以乡人子:以同乡之子的身份。谒:拜见。撰:同“撰”,写。长书:长信。贽:古时初次拜见时所赠的礼物。辩:同辨。夷:平易。归见:回家探望。诋:毁谤。际遇之盛:遭遇的得意,指得到皇帝的赏识重用。骄乡人:对同乡骄傲。
参考资料:
1、 ISBN:978-7-107-33121-3)中第52页2、 于非主编. 中国古代文学教程作品选 下[M]. 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 1988:1363、 李明孝.语文教师必备的音韵学素养: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06,:第205页4、 亦葩等编著. 新版高中文言课文全释[M].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06.第72页5、 汤克勤主编. 古文鉴赏辞典[M]. 武汉:崇文书局, 2015.10.第361-363页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在这篇赠序里,作者叙述个人早年虚心求教和勤苦学习的经历,生动而具体地描述了自己借书求师之难,饥寒奔走之苦,并与太学生优越的条件加以对比,有力地说明学业能否有所成就,主要在于主观努力,不在天资的高下和条件的优劣,以勉励青年人珍惜良好的读书环境,专心治学。全文结构严谨,详略有致,用对比说理,在叙事中穿插细节描绘,读来生动感人。
全文分三大段。
第一段写自己青少年时代求学的情形,着意突出其“勤且艰”的好学精神。内中又分四个层次。第一层从借书之难写自己学习条件的艰苦。因家贫无书,只好借书、抄书,尽管天大寒,砚结冰,手指冻僵,也不敢稍有懈怠。第二层从求师之难,写虚心好学的必要。百里求师,恭谨小心。虽遇叱咄,终有所获。第三层从生活条件之难,写自己安于清贫,不慕富贵,因学有所得,故只觉其乐而不觉其苦,强调只要精神充实,生活条件的艰苦是微不足道的。第四层是这一段的总结。由于自己不怕各种艰难,勤苦学习,所以终于学有所成。虽然作者谦虚地说自己“未有所成”,但一代大儒的事实,是不待自言而人都明白的。最后“况才之过于余者乎”的反诘句承前启后,内容十分丰富。首先作者用反诘的语气强调了天分稍高的人若能像自己这样勤奋,必能取得越自己的卓绝成就。同时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并不是天才,所以能取得现在的成绩,都是勤奋苦学的结果。推而言之,人若不是天资过分低下,学无所成,就只怪自己刻苦努力不够了。从下文知道,马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青年,他只要坚持下去,其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所以这一句话虽寥寥数字,但含义深厚,作用大,既照应了上文,又关联了下文,扣紧了赠序的主题,把自己对马生的劝诫、勉励和期望,诚恳而又不失含蓄地从容道出,表现出“雍容浑穆”的大家风度。
第二段紧承第一段,写当代太学生学习条件的优越,与作者青年时代求学的艰难形成鲜明的对照,从反面强调了勤苦学习的必要性。“日有廪稍之供”云云是与上文生活条件之苦对比,“有司业、博士为之师”云云是与上文求师之难对比,“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云云,与上文借书之难对比。通过对比,人们很清楚地看出当今太学生在读书、求师、生活等几个方面,都比作者当年的求学条件优越得多,但却业有未精,德有未成。最后用一个选择句式又加一个反诘句式,强调指出:关键就在于这些太学生既不勤奋又不刻苦。这又是对上段第四层的照应。
以上两段从正反两个方面强调了勤苦学习的重要性,虽未明言是对马生的劝励,而劝励之意自明。然而文章毕竟是为马生而作的,所以至第三段便明确地写到马生,点明写序的目的,这就是“道为学之难”,“勉乡人以学者”。因为劝励的内容在上两段中已经写足,所以这里便只讲些推奖褒美的话,但是殷切款诚之意,马生是不难心领神会的。
宋濂为人宽厚诚谨,谦恭下人。此文也是一如其人,写得情辞婉转,平易亲切。其实按他的声望、地位,他完全可以摆出长者的架子,正面说理大发议论,把这个青年教训一通的。然而他却不这样做。他绝口不说你们青年应当怎样怎样,而只是说“我”曾经怎样怎样,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用自己亲身的经历和切身的体会去和人谈心。不仅从道理上,而且从形象上、情感上去启发影响读者,使人感到在文章深处有一种崇高的人格感召力量,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与作者思想上的距离,赞同他的意见,并乐于照着他的意见去做。写文章要能达到这一步,决非只是一个文章技巧问题,这是需要有深厚的思想修养作基础的。
其次,作者在说理上,也不是凭空论道,而是善于让思想、道理从事实的叙述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而在事实的叙述中,又善于将概括的述说与典型的细节描绘有机地结合起来,这就使文章具体实在,仅在行文上简练生动,而且还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例如在说到读书之难时,作者在概括地叙述了自己因家贫无书,不得不借书、抄书,计日以还的情形后说:“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通过这样一个典型的细节描写,就使人对作者当初读书的勤奋及学习条件的艰苦,有了一个生动形象的具体感受。理在事中,而事颇感人。这也是此文使人乐于赞同并接受作者意见的又一个内在的原因。
而且,文章浑然天成,内在结构却十分严密而紧凑。本来文章所赠送的对象是一篇之主体。然而文章却偏把主体抛在一边,先从自己谈起,从容道来,由己及人,至最后才谈及赠送的对象。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在文章的深层结构中,主宾之间有一种紧密的内在联系,时时针对着主,处处照应到主,而却避免了一般赠序文章直露生硬的缺点,使文章委婉含蓄,意味深长。在写作中又成功地运用了对比映衬的手法,使左右有对比,前后有照应,文章于宽闲中显示严整,“鱼鱼雅雅,自中节度”。这一点给人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
本文在写法方面,下述三者都值得学习:
一、紧扣中心,从不同角度加以阐述。本文的中心是个“学”字。作者记自己幼时如何“嗜学”,成年以后如何“慕道”,说太学诸生应专心学习,嘉许马生“善学”,及“道为学之难”以送马生等,由己及人,自始至终,无一不从“学”字着笔。写自己过去生活的清苦,今日太学条件的优越,仍然围绕着“学”字来写,只是角度不同。作者自述学习勤奋,勇于克服困难,是为现身说法,阐明主观努力的重要性,使马生从作者的经历中懂得学习必须“勤且艰”的道理。列举太学的生活、师资、设备等方面的情况,是为了说明客观条件的优越有利于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让马生认识到应该珍惜已有的条件,像作者那样专心求学,做到业精德成。这样将与学习有关的道理,通过具体事例与实际情况的叙述,从不同角度加以说明,使马生和读者都能从作者娓娓动听的叙述中受到启发,悟出怎样为学的道理。
二、概叙与细叙相结合。本文以记叙为主,记叙有概叙与细叙之分。作者通过概叙,对自己幼年以至成年刻苦学习的过程与全貌,做了粗线条的叙述;通过细叙,对典型材料、具体环境加以生动、细致的展开。两者结合,使叙述有点有面,既能使读者对作者艰苦学习的情况有整体的认识,又能对其中重点“细节”获得深刻的印象。如细叙“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能屈伸,弗之怠”这一“细节”,将作者长期“手自笔录,计日以还”的辛勤具体地反映出来。又如“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久而乃和”这段细叙,将“尝趋百里外”从师途中的环境与艰辛反映得很为生动。再如“先达……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听;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这段细叙,将“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时的尊师的神态和顽强学习的心理,真实地表现出来。此外,如同写衣着,对同舍生细加叙述,与肖像描写几乎没有区别,对自己则只用“缊袍敝衣”四字加以概叙,而对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却又用了细叙的手法。两者相辅相成,既表现了作者家境的贫寒,生活的俭朴,也反映出他的志趣的高尚。
三、对比方法的运用,是本文写法最明显的特点。主要将太学诸生学习条件的优越与作者自己过去学习时的艰苦进行对比;将自己从师时生活的俭朴与同舍生的奢华进行对比。注评时已分别说明,这里不重述。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刘乃昌主编. 中国文学名篇鉴赏 文卷[M]. 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 2007.10.第350-351页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在天称为“命”,秉赋于人称为“性”,作为人身的主宰称为“心”。心、性、命,是一个东西。它沟通人与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往古来今,无处不存,无处不是同样,无处可能改变的存在,所以它是永恒不变之道。它表现在人的情感里,便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它表现在人际关系上,便是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兄弟之序,朋友之信。因此恻隐心、羞恶心、谦让心、是非心,也就是亲、义、序、别、信,是同样一件东西;都是心、性、命。这些都是沟通人与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处不存,无处不相同,无处可能改变的存在,即永恒不变之道。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这永恒不变之道,用以阐述阴阳盛衰的运行,便称它为《易》;用以表明纪纲政事的施行,便称它为《书》;用以传达歌咏性情的感发,便称它为《诗》;用以显示体统仪节的表征,便称它为《礼》;用以宣泄欣喜和平的跃动,便称它为《乐》;用以辨别真假邪正的标准,便称它为《春秋》。因此阴阳盛衰的运行,以至于真假邪正的评价,同样是一个东西;都是心、性、命。这些都是沟通人与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处不存,无处不相同,无处可能改变的真理,唯其如此所以称为六经。六经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心中永恒不变之道。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因此《易》这部经,是记我们内心的阴阳盛衰的经:《书》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纪纲政事的经;《诗》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歌咏性情的经;《礼》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体统仪节的经;《乐》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欣喜和平的经;《春秋》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经。君子的对待六经,省察心中的阴阳盛衰而使之及时运行,这才是尊重《易》;省察心中的纪纲政事而使之及时施行,这才是尊重《书》;省察心中的歌咏性情而使之及时感发,这才是尊重《诗》;省察心中的体统仪节而使之及时表露,这才是尊重《礼》;省察心中的欣喜和平而使之及时跃动,这才是尊重《乐》;省察心中的真假邪正而及时地辨明,这才是尊重《春秋》。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大抵古代圣人的匡扶人间正道、耽心后世的颓败而著述六经,正如同富家的上一辈,耽心他们的产业和库藏中的财富,到子孙手里会被遗忘散失,不知哪一天陷入穷困而无以自谋生活,因而记录下他们家中所有财富的账目而遗留给子孙,使他们能永世守护这些产业库藏中的财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贫困的祸患。所以六经,是我们内心的账本,而六经的实际内容,则具备在我们内心,正如同产业库藏的财富,各种各样的具体物资,都存在家里。那账本,不过记下它们的名称品类数目罢了。而世上学六经的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里去探求六经的实际内容,却空自从实际之外的仿佛的形迹之中去探索,拘守于文字训诂的细枝末节,鄙陋地以为那些就是六经了,这正像富家的子孙,不致力守护和享用家中的产业库藏中的实际财富,一天天遗忘散失,而终于变成穷人乞丐,却还要晓晓地指着账本,说道:“这便是我家产业库藏的财富!”同这有什么两样?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唉!六经之学,它的不显扬于人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重视功利,崇奉谬论,这叫做淆乱经义;学一点文字训诂,教授章句背诵,沉陷于浅薄的知识和琐屑的见解,以掩蔽天下的耳目,这叫做侮慢经文;肆意发表放荡的论调,逞诡辩以取胜,文饰其邪恶的心术和卑劣的行为,驰骋世间以自高身价,而还自命为通晓六经,这叫做残害经书。像这样一些人,简直是连所谓账本都割裂弃废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六经呢!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越城过去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已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晚近学风的颓败,将使之重归于圣贤之道,于是命山阴县令吴瀛君扩大书院使之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经阁于书院之后,说道:“经学归于正途则百姓就会振发,百姓振发那便不会犯罪作恶了。”尊经阁落成,邀我写一篇文章,以晓喻广大的士子,我既推辞不掉,便为他写了这篇记。唉!世上的读书人,掌握我的主张而求理于内心,当也大致接近于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经的了。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本文名为尊经阁作记,实际上只有结尾一段,用极为概括的语言涉及这个阁的有关方面,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在阐述作者的哲学思想,即“心外无物”的世界观,可以说是一篇别开生面的文章。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评论:“阳明先生一生训人,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记略,已具备矣。”可以说,本文是浓缩了的阳明学说的全貌。
论证层层深入,正反论据互见,是全文的一大特点。文章先从六经的不同表现形式谈起,继而结合了人际关系的各个方面说明了六经是“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的“常道”,它作用于人生的整体,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接着,作者不厌其烦地从六经的核心内容、学习方面进行全面地分析。而后又对那些舍本逐末的“世之学者”的错误认识和不良倾向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批评和斥责。直到结尾时,即便是介绍写作本文的缘由,作者也还语重心长地希望“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首尾贯通一气,中心非常明确。
在行文上,全文多用排比句,而且是同一句式多次出现。如第二、三、四段的开头都是这几句话:“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表面看起来似乎是重复,实际上这是作者所要强调的内容。同时,这种手法在结构上还起到了加固作用,把这几个段落牢牢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此外,在比喻的运用上,在用词的灵活多变上,都显现出作者一定的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