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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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师久屯逆胡残,诏语春温汤网宽。已有张骞春大夏,不劳介子斩楼兰。

庭犁青海空传箭,臂断阴山更筑坛。长愧菰芦无远略,贾生三表笑酸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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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黄中

(1704—1762)清江苏吴县人,字和叔,晚号东庄谷叟。陈景云子。诸生。以才略自负。乾隆元年召试博字鸿词,未中。幕游南北,归后一意著作。长于史学,有《新唐书刊误》、《谥法考》、《导河书》、《东庄遗集》等。 2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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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近·分手柳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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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史蘧庵先生招饮,即用先生《喜余归自吴阊》过访原韵。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栏角。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夏日,史蘧庵先生招饮,即用先生《喜余归自吴阊》过访原韵。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栏角。
我们分手离别时正是柳絮满空,如雪的柳花纷纷扬扬洒落窗前。转眼之间初开的葵花像锦绣般鲜美,旁边一朵艳丽的红花倚靠栏边。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离别后世事焕然一新,只有我们俩还像从前。说到仕途失意怀才不遇之时,忽然凉风索索令人凄寒。

参考资料:

1、 郁贤皓主编;江庆柏卷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 第6卷 清、近代部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06:582、 郭彦全编著.历代词今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09:526

夏日,史蘧(qú)庵先生招饮,即用先生《喜余归自吴阊(chāng)》过访原韵。
好事近:词牌名,又名《钓船笛》等,双调四十五字,上下片各四句两仄韵。史蘧庵:史可程,字蘧庵,史可法之弟。当时流寓宜兴,与作者交往唱和甚多。吴阊:即苏州。苏州为春秋时吴国都会,有阊门,故称。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qī)栏角。
柳花天:即暮春,杨柳飞花时节。雪:指柳絮,中国古代诗词中柳是作为惜别送行的象征物。葵肌:指葵花。红欹栏角:指栏角的花开得正盛。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suǒ)索。
吾徒:我辈,我们。失路:此处比喻不得志。索索:风声。

参考资料:

1、 郁贤皓主编;江庆柏卷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 第6卷 清、近代部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06:582、 郭彦全编著.历代词今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09:526

夏日,史蘧庵先生招饮,即用先生《喜余归自吴阊》过访原韵。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栏角。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上片描写春至夏的自然景象。开头“分手柳花天”两句,追记作者和史蘧庵分别时的情景,起两句不是单纯看作描写春日穹怎飞舞的自然风光,而是借咏柳花以抒离别之情。“转眼葵肌初绣”两句,画面由春日的风光变换成夏天的景象,“葵肌初绣”形容初开的向日葵花,犹如绣成的一朵美丽的鲜花,词人从分别到归来,转眼之间,不觉过了一个季节,春光已消逝,夏日早降临,一株株向日葵绽开了花朵,而庭院栏干转角处的红花正在盛开。上片侧疏于写景,但作者所要表达的真实感情没有透露,这就构成下片抒情的重点。

  下片抒发怀才不遇的无限感慨,话音一转,即由时间的流动写到时事的变迁。换头“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两句抒情,“吾徒犹昨”是指作者与史可程辈依然如故,他们两人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社会大变动,有着共同的侘傺身世遭遇,尤其是陈维崧入清后,长期不得志,饥驱四方,备尝颠沛流离之苦,他曾在《贺新郎》词中感叹:“自古道,才人无命。”所以这里的“只吾徙犹昨”一句蕴含着怀才不遇的高级牢骚,不过措词宛转,没有直率地表达出来。

  结尾“话到”两句,纵笔抒怀,而在景中寓情,感慨不尽。英雄失路,反映了作者长期不入仕宦的压抑心态,他曾在《贺新郎》词中写过“话到英雄方失志”的句子,可见这种不得进身的悲愤已积淀在他的心灵深处,并非一时信口的牢骚。末二句以煨结情,合思深沉,从平叙中显示出一股内在的感人的力量。

参考资料:

1、 贺新辉 主编.清词鉴赏辞典 图文修订版.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2352、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元明清词三百首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08: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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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秋暮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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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试上小楼极目望,高低。一片烟笼十里陂。
吠犬杂鸣鸡,灯火荧荧归路迷。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

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试上小楼极目望,高低。一片烟笼十里陂。
寒冷的溪上飘满红色落叶,一路上山林寂静无人,万木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试着登上小楼极目远眺,群山高低连绵。一片烟雾笼罩着数十里湖泊。

吠犬杂鸣鸡,灯火荧荧归路迷。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
狗吠声中夹杂着鸡鸣,灯光闪烁,找不到回去的路。沿着横亘之山而行,忽远忽近,时东时西。家掩映在秋冬的林木深处,正孤独地关着门儿。

参考资料:

1、 何宝民主编.中国诗词曲赋辞典:大象出版社,1997年03月第1版:第1526页2、 (清)纳兰性德著,刘飞注.最忆西窗同剪烛 纳兰容若词全集: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1:第238页3、 (清)纳兰性德著,田萍注解.纳兰词全集鉴赏: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04:第369页4、 纳兰性德,徐燕婷,朱惠国著.纳兰词评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01:第433页

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试上小楼极目望,高低。一片烟笼十里陂(bēi)
寒溪:寒冷的溪流。齐:一致。这里意即秋天到了,万木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 陂:池塘、湖泊。

吠犬杂鸣鸡,灯火荧(yíng)荧归路迷。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fēi)
荧荧:灯光闪烁的样子。寒林:秋冬的林木。扉:门。

参考资料:

1、 何宝民主编.中国诗词曲赋辞典:大象出版社,1997年03月第1版:第1526页2、 (清)纳兰性德著,刘飞注.最忆西窗同剪烛 纳兰容若词全集: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1:第238页3、 (清)纳兰性德著,田萍注解.纳兰词全集鉴赏: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04:第369页4、 纳兰性德,徐燕婷,朱惠国著.纳兰词评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01:第433页
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试上小楼山目望,高低。一片烟笼十里陂。
吠犬杂鸣鸡,灯火荧荧归路迷。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

  全词以轻灵浑朴的笔调描绘出秋日山村之暮景,处处洋溢着词人那跃动的欣喜和向往。全词景象由远及近,层次分明,动静相间,有声有色。其中洋溢着诗人陶然欣喜的情致,这在纳兰词中是少见的。尤其那点睛一般的双音节词语的巧妙运用更是让全篇风景霎时有了层次。于是一幅山具透视效果的风景画跃然纸上。

  该词先叙去“村居”的路上所见:“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这也是《秋暮村居》的第一个画面:它由“红叶”、“寒溪”、“空山”和“万木”构成。接下来是《秋暮村居》的第二个画面,第二个画面形成了三个小层次:

  “一片烟笼十里陂。”这里“陂”是一个关键词。 对这个词,注释者都解释为:“池塘”,或者是“积水,指池塘湖泊”。其实,这一句“望”的是远处,又是在“烟笼”的情境下“望”的,所以眼中的景象不是很分明:有池塘,有水边或者水岸,有山坡或者斜坡。这画面虽然很淡很淡,味道却是很浓很浓,同时也为下一个层次的推出,提供了山佳的背景。

  “吠犬杂鸣鸡,灯火荧荧归路迷。”这一句整合了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两句。其中,“吠”、“鸣”声把词人从远处拉到了眼前:狗叫声和鸡叫声此起彼伏或者同时并发。但是这“鸡鸣狗吠”(或“鸡犬相闻”),并不是这种现实情状,词人可能更把它当乍一种情趣的寄托,一种精神的追求。

  “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在“相低昂”而悠悠的“钟梵”声里,目光又投向了“村居”的远山,可能由于那“一片烟”,也可能是视觉的灵动或者思绪的变幻,横着的远山竟然时而“近远”延缩,时而“东西”变换,可是那“在寒林”的人家,柴扉“独掩”,并没有随着远山的变幻而变换。这“东西”是“东方与西方”和“东边与西边”的空间方位,这个远山变幻而柴扉“独掩”层面的画意,令读者明白词人需要的就是“独掩”的与世隔绝那份淡定。

  把第二个画面细分为三个层面来抒写,来解读,这是为了抒写、解读的方便,其实这三个层面是有内在的逻辑性的:有次第展开的景随望而布的客观性,情感随景的变换而变幻的主观性,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第一个画面的情感基调是萧瑟、忧愁,而第二个画面则是淡雅、欣赏。这样是为了表达的别致而独特:要去“秋暮村居”就是为了闲适,路上所见却非如愿,是那么的萧瑟、忧愁,这是一变;登楼所望则由迷蒙开始,这是顺承,接着核心的“秋暮村居”图,终于得到了“吠犬杂鸣鸡”的陶式闲适,满足了预期的意愿,这是二变;再是从变幻的远山到柴扉“独掩”,这是第三变。

参考资料:

1、 龙建春著.人间何处问多情 《纳兰词》“情”解: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06:第175-178页2、 (清)纳兰性德著,田萍注解.纳兰词全集鉴赏: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04:第370页3、 (清)纳兰性德著,聂菁菁主编.纳兰词全编全赏: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11:第385-3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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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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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乾隆三十二年冬,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并作这篇文章来致祭: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唉!你生在浙江,却葬在此地,远离我们的故乡七百里了;当时你即使做梦、幻想,也怎会知道这里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你因为坚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嫁了一个品德败坏的丈夫而被遗弃,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虽然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连累你到这种地步,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我幼年时跟从老师诵读四书五经,你同我并肩坐在一起,爱听那些古人的节义故事;一旦长大成人,你立即亲身来实践。唉!要是你不懂得经书,也许未必会像这样苦守贞节。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我捉蟋蟀,你紧跟我捋袖伸臂,抢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们。今天我收殓你的尸体,给你安葬,而当年的种种情景,却一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九岁时,在书房里休息,你梳着两个发髻,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进来,共同温习《诗经》中的《缁衣》一章;刚好老师开门进来,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不禁微笑起来,连声“啧啧”称赞。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还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去广西,你牵住我的衣裳,悲伤痛哭。过了三年,我考中进士,衣锦还乡,你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一家人瞪着眼相视而笑,记不得当时话是从哪里说起,大概是说了些在京城考进士的经过情况以及报信人来得早、晚等等吧。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却。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想起来,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却又不见了。我后悔当时没有把这些儿时的情状,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下来;然而你已不在人间了,那么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儿童时代可以重新来过,也没有人来为它们对照证实的了。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你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书事务,期待你去办理。我曾经以为妇女中很少明白经书的意义、熟识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并非不够温柔和顺,但在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从你回家后,虽然我为你而悲伤,对我自己来说却很高兴。我又比你年长四岁,或许像世间通常那样年长的先死,那就可以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你;却没有想到你比我先离开人世!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听、探望病情,减轻一分就高兴,加重一分就担忧。后来虽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半卧半起,感到没有什么好取乐消遣;你来到我的床前,讲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惊奇的故事,给我带来一些欢乐。唉!自今以后,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从哪里去呼唤你呢?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你的病,我相信医师的话以为不要紧,所以才远游去扬州。你又怕我心中忧虑,不让别人来给我报信。直到病已垂危时,母亲问你:“盼望哥哥回来吗?”,你才勉强答应说:“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梦见你来诀别,心知这是不吉祥的,急忙飞舟渡江赶回家。果然,我于未时到家,而你已在辰时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余温,一只眼睛还未闭紧,大概你还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我回来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诀别,那我怎么肯离家远游呢?即使出外,也还有多少心里话要让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则就没有相见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见到你;而死后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以及能相见还是不能相见,终究是难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么我将终身抱着这无穷的遗恨,天啊!人啊!竟然这样完了吗!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你的诗,我已经付印了;你的女儿,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写了传记;只有你的墓穴,还没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坟墓在杭州,但是江广河深,势难将你归葬到祖坟,所以请示母亲的意见而把你安葬在这里,以便于祭奠扫墓。在你的墓傍,葬着你的女儿阿印,在下面还有两个坟墓,一个是父亲的侍妾朱氏,一个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旷辽阔,朝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西望面向着栖霞山;风风雨雨,清晨黄昏,你这个羁留在异乡的精魂有了伴侣,当不致于感到孤独寂寞。可怜的是,我自从戊寅年读了你写的哭侄诗后,至今没有儿子;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在你死后出生,才只有一周岁。我虽因母亲健全而不敢说自己老,但齿牙摇动,头发已秃,自己心里知道,在这人世间尚能活几天?阿品弟远在河南为官,也没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后由谁来埋葬呢?你如果死后有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后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听不到你回话,祭你又看不到你来享食。纸钱的灰烬飞扬着,北风在旷野里显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连连回过头来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乾(qián)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diàn)以文曰:
  乾隆: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的年号(1736—1795)。丁亥:纪年的干支;乾隆丁亥,即公元1767年。素文:名机,字素文,别号青琳居士。1719年(康熙五十八年)生,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卒,得四十岁。上元:旧县名。761(唐肃宗李亨上元二年)置。在今南京市。羊山:在南京市东。奠:祭献。

  呜呼!汝(rǔ)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jī)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yē)
  汝:你。浙:浙江省。斯:此,这里。指羊山。吾乡:袁枚的枚乡,在浙江钱塘(今杭州市)。觭梦:这里是做梦的意思。觭,得。语出《周礼·春官太卜》:“太卜滨三梦之法,二曰觭梦。”宁知:怎么知道。归骨所:指葬地。耶:语气词,表疑问。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pǐ)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cī)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jù)(gōng)(dǎo)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以:因为。一念之贞:一时信念中的贞节观。贞,封建礼教对女子的一种要求。忠诚地附属于丈夫(包括仅在名义上确定关系而实际上未结婚的丈夫),不管其情况如何,都要从一而终,这种信念和行为称之为“贞”。遇人仳(痞)离:意指遇到了不好的男人而终被离弃。遇人,是“遇人不淑”的略文。淑,善。仳离,分离。特指妇女被丈夫遗弃。孤危:孤单困苦。托落:即落拓,失意无聊。存:注定。这句说:虽然审你命中注定,实际上也是天意支配的结果。累:连累;使之受罪。未尝:义同“未始”,这里不作“未曾”解。过:过失。授经:这里同“受经”,指读儒家的“四书五经”。封建社会里,儿童时就开始受这种教育。授,古亦同“受”。差肩而坐:谓兄妹并肩坐在一起。二人年龄有大小,所以肩膀高低不一。节义事:指封建社会里妇女单方面、无条件地忠于丈夫的事例。遽:骤然,立即。躬:身体。引早为“亲自”。蹈:踏,踩。“实行”。这句说:一到长大成人,你马上亲身实践了它。使:如果。《诗》、《书》:《诗经》、《尚书》。指前文中先生所授的“经”。艰贞:困苦而又坚决。若是:如此。

  余捉蟋(xī)(shuài),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jiāng),同临其穴(xué)。今予殓(liàn)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jǐng)然赴目。予九岁,憩(qì)书斋(zhāi),汝梳双髻(jì),披单缣(jiān)来,温《缁(zī)衣》一章;适先生奓(zhà)户入,闻两童子音琅(láng)琅然,不觉莞(wǎn)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yuè)行,汝掎(jǐ)裳悲恸(tòng)。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chēng)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suǒ)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yīng),思之凄梗(gěng),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yī)(ní)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出其间:出现在捉蟋蟀的地方。虫:指前文中的蟋蟀。僵:指死亡。同临其穴:一同来到掩埋死蟋蟀的土坑边。殓:收殓。葬前给尸体穿衣、下棺。憬然赴目:清醒地来到眼前。憬然,醒悟的样子。憩:休息。书斋:书房。双髻:挽束在头顶上的两个辫丫。古代女孩子的发式。单缣(坚jiān):这里指用缣制成的单层衣衫。缣,双丝织成的细绢。温:温习。《缁衣》:《诗经·郑风》篇名。缁,黑色。一章:《诗经》中诗凡一段称之为一章。适:刚好。奓户:开门。琅琅然:清脆流畅的样子。形容读书声。莞尔:微笑貌。则则:犹“啧啧”,赞叹声。望日:阴历每月十五,日月相对,月亮圆满,所以称为“望日”。九原: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后泛指墓地。弱冠:意思是男子到了他举行冠礼(正式承认他是个成年人)。弱,名词。冠,动词。后因以“弱冠”表示男子进入成年期的年龄。粤行:到广东去。粤,广东省的简称。掎:拉住。恸痛:痛哭。逾:越,经过。披宫锦:指袁枚于1738年(乾隆三年)考中进士,选授翰林院庶吉士,请假南归省亲的事。宫锦,宫廷作坊特制的丝织品。这里指用这种锦制成的宫袍。因唐代李白曾待诏翰林,着宫锦袍,后世遂用以称翰林的朝服。厢:边屋。案:狭长的桌子。瞠视而笑:瞪眼看着笑,形容惊喜激动的情状。长安:汉、唐旧都,即今西安市。函使:递送信件的人。唐时新进士及第,以泥金书帖,报登科之喜。此指传报录取消息的人,俗称“报子”。云尔:如此如此罢了。凡此琐琐:所有这些细小琐碎的事。填膺:充满胸怀。凄梗:悲伤凄切,心头像堵塞了一样。历历:清晰得一一可数的样子。逼取便逝:真要接近它|把握它,它就消失了。嫛婗:婴儿。这里引申为儿时。罗缕纪存:排成一条一条,记录下来保存着。罗缕,也作“(尔见)褛”。可再:可以再有第二次。印证:指袁枚的母亲章氏。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shùn)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ān)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yì),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zhǎng)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义绝:断绝情宜。这里指离婚。阿奶:指袁枚的母亲章氏。文墨:有关文字方面的事务。眣:这个字的正确写法是“(目矢)”,即用眼色示意。这里作“期望”解。尝:曾经。明经义:明白儒家经典的含义。谙雅故:了解古书古事,知道前言往行的意思。语出《汉书·叙传》:“函雅故,通古今。”谙,熟闻熟知。这句意思说:你嫂嫂(指袁枚的妻子王氏)不是不好,但是在这方面稍有欠缺。婉嫕:温柔和顺。出《晋书·武悼杨皇后传》:“婉嫕有妇德。”长:年纪大。身后:死后的一应事务。先予以去:比我先离开人世。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chài),犹尚殗(yè)(dié),无所娱遣(qiǎn);汝来床前,为说稗(bài)官野史可喜可愕(è)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绞宵:整夜。剌探:打听、探望。小差:病情稍有好转。差,同“瘥”。殗殜病得不太厉害,但还没有痊愈。娱遣:消遣。稗官野史:指私人编定的笔记、小说之类的历史记载,与官方编号的“正史”相对而言。《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据说,西周高有掌管收录街谈巷议的官职,称为稗官,稗是碎米。稗官,取琐碎之义,即小官。愕:惊骇。聊资:绝代:姑且作为一时的快乐。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qī)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chuò)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qiǎng)应曰:“诺(nuò)。”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míng),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吊:凭吊,游览。这句意思说:对于你的病,我因相信了医师所说“不要紧”的话。方才远游扬州。虑戚吾心:顾虑着怕我心里难过。戚,忧愁。阴人走报:阻止别人报急讯。走,跑。绵惙:病势危险。强:勉强。诺:表示同意的答语,犹言“好”。诀:诀别。袁枚有哭妹诗:“魂孤通梦速,江阔送终迟。”自注:“得信前一夕,梦与妹如平生欢。”果:果真。未时:相当下午一至三时。辰时:相当于上午七时至九时。支:同“肢”。一目示瞑:一只眼睛没有闭紧。这句说:你还在忍受着死亡的痛苦,等我回来见面。盖:发语词,表原因。几许:多少。知闻:听取,知道。共汝筹画:和你一起商量,安排。已矣:完了。又卒难明:最终又难以明白。卒,终于。天乎人乎:有史以来强烈时的呼唤,表示极端悲痛。这句说:然而就这样带着无穷的憾恨而终于完了啊!

  汝之诗,吾已付梓(zǐ);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zhuàn);惟汝之窀(zhūn)(xī),尚未谋耳。先茔(yíng)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zàng),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jì)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zhǒng):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miǎo),南望原隰(xí),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jī)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wù)(yín)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zuì)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付梓付印。梓,树名。这里指印刷书籍用的雕板。素文的遗稿,附印在袁枚的《小仓山房全集》中,题为《素文女子遗稿》。袁枚为了它写了跋文。代嫁:指代妹妹作主把外甥女嫁出去。传:即《女弟素文传》。窀穸:墓穴。先茔:祖先的墓地。江广河深:言地理阻隔,交通不便。冢:坟墓。阿爷:袁枚的父亲袁滨,曾在各地为幕僚,于袁枚三十三岁时去世。侍者:这里指妾。阿兄:袁枚自称。陶氏:作者的妾。亳州人,工棋善绣。旷渺:空旷辽阔。望:对着。原隰:平广的代地。高而平的地叫原,低下而潮湿的地为隰。栖霞:山名。一名摄山。在南京市东。风雨:泛指各种气候。晨昏:指一天到晚。羁魂:飘荡在他乡的魂魄。男:儿子。袁枚于1758年(乾隆二十三年)丧子。他的兄弟曾为此写过两首五言律诗,题为《民兄得了不举》。这就是文所说的“哭侄诗“。袁枚写这篇祭文的时候还没有儿子。再后两年,至六十三岁,其妾钟氏才生了一个儿子,名阿迟。两女:袁枚的双生女儿。也是钟氏所生。牙牙:小孩学话的声音。这里说两个女儿还很幼小。周晬:周岁。亲在未敢言老:封建孝道规定,凡父母长辈在世,子女即使老了也不得说老。否则既不尊敬,又容易使年迈的长辈惊怵于已近死亡。齿危:牙齿摇摇欲坠。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袁枚的堂弟袁树,字东芗,号芗亭,小名阿品,由进士任河南正阳县县令。当时也没有子女。九族:指高祖、曾祖、祖父、父亲、本身、儿子、孙子、曾孙和玄孙。这里指血缘关系较近的许多宗属。无可继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按,专指男性。可能:犹言“能否”。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shuò)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lǚ)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纸灰:锡箔、纸钱等焚烧后的灰烬。朔风野大:旷野上,北风显得更大。《诗经郑风》中的名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袁枚是“性灵说”的倡导者,主张为文要有“真情”。其文别具特色,善于描写景物,叙事记人。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其内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为后人传诵的不多。但袁枚的《祭妹文》却不拘格式,写得情真意切,生动感人,为后人传诵。

  袁素文名机,素文是她的字,1720年(清康熙五十九年)生。她容貌出众,“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端丽为女兄弟冠”,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袁素文又“幼好读书”,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因此很会作诗。在她未满一周岁时,其父曾仗义救助亡友衡阳县令高清的妻儿,为高清平反了其生前一起因库亏而入狱的冤案。高清的胞弟高八为此感激涕零,表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若系男儿,就与袁素文婚配,以示报答袁家大恩。不久高八生了个儿子,于是送来金锁作为聘礼,这场指腹婚事就这样正式确定下来。可是当双方成年后,男方却只字不提嫁娶之事,直到1742年(乾隆七年)袁素文二十三岁时,高八突然捎来书信说,因为儿子有病不宜结婚,希望解除婚约。由于袁素文自幼深受封建礼教毒害,“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所以听到男方要解除婚约,就手持金锁哭泣不止,终日绝食。不久高八病死,高清的儿子高继祖特来说明真相,原来高八之子高绎祖并非有病,而是“有禽兽行”,并且屡教不改,其父怕以怨报德,才托言儿子有病解约。可是袁素文为了固守旧礼教的“一念之贞”,竟不顾日后痛苦,仍坚持嫁给高八之子,一时被誉为所谓“贞妇”。

  袁家家境虽然一般,但因为家学渊源,注重读书,请了教师在家指导袁枚,对待女儿也一样,所以素文自幼随哥哥上课。她很喜爱读书,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很会作诗,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她容貌出众,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尤其是她的脾性温柔,待人贤淑有礼,是出名的淑女。

  二十五岁时,才貌双全的素文嫁到了如皋高家。婚后,素文孝敬公婆,深得公婆喜爱。可是高八之子绎祖,个头矮小,驼背斜眼,长相十分丑陋,而且品行极为恶劣。他性情暴戾,行为轻佻,整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看到书卷就发怒,把她的诗稿烧毁,不准妻子读书和做针线,袁素文从此不再敢作诗,也不敢缝纫。他为了外出嫖妓,卖尽家产后又向袁素文逼索嫁妆,不答应就拳打脚踢,有时还用火烧灼袁素文,婆婆前来救护,他连母亲一起殴打,甚至把他母亲的牙齿都打下来了。就这样的虐待,素文还是一一忍受下来,在高家委曲求全,恪守妇道。后来,高绎祖聚赌输了很多钱,竟要卖掉袁素文抵债。她被逼无奈,逃到尼姑庵,看到无路可走了,才请人通知了娘家。袁父接到书信,心痛欲裂,当即赶到如皋告到官府,判决离婚后,他把女儿和她的女儿阿印领回了杭州老家。那年素文二十九岁,结婚才不过四年。

  袁素文回到娘家以后,一方面悉心侍奉父母兄长,另一方面还惦念着婆母,经常寄赠衣食问安。三年后袁枚定居南京随园,素文也随着全家一起迁徙。由于婚姻极不美满,心灵上受到的创伤,她除了读书作诗自我安慰外,终日都闷闷不乐,生了病也不愿求医,终于在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病死,年仅39岁。

  袁枚在《哭三妹五十韵》里写道:“彩凤从鸦逐,红兰受雪欺。”“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袁素文这位贤淑的才女,由于受封建礼教毒害太深,所以导致了这场催人下泪的婚姻悲剧。她从“淑女”到“贤妇”,结果却差一点成了被卖掉的“弃妇”,并因此过早离开人世,这是与她自幼深受封建礼教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袁枚作为她的兄长,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在《祭妹文》中说:“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这种无可奈何的叹息,正是一种既沉痛又委婉的控诉。 袁素文留在人间的,除了一个悲婉的故事,还有就是一本著作《素文女子遗稿》。

  《祭妹文》构思精巧,别巨匠心,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从素文墓地入笔到病根祸源的交代,从野外同捉蟋蟀到书斋共读诗经,从胞妹送哥眼泪流到把盏喜迎兄长归,从离家出嫁到中道归返,从侍奉母亲以示其德到关爱长兄以显其情,从素文之死到后事料理,情节层层推进,感情波起浪涌,叙事历历可见,抒情句句见心,文情并茂,浑然一体。

  文章起笔交待亡妹所葬之地、祭奠时间,祭者身份等,紧接着“呜呼”一转,直呼亡妹,为全文奠定了凄切哀婉的悲怆基调。接着,简洁叙述妹妹的死因:“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意为素文早亡其根源是少年时常听先生授经,“爱听古人节义事”,说明是封建诗书的腐朽观念侵害了素文,使她饱受苦难,英年早逝。

  接下来,作者追忆与素文共度的难忘时光。童年相伴读书,“差肩而坐”,温馨之情溢于言表;同捉蟋蟀,同葬蟋蟀,则体现了妹妹性情温厚善良。其描述真实生动,一个天真活泼善良的孩童突现于眼前。这原本不为奇,妙就妙在作者把追忆与现实联系起来,当年兄妹同葬蟋蟀,后来孤兄独葬亡妹,物换星移,昨是今非,让作者潸然泪下。年长些时,袁枚远行广西,妹妹不忍哥哥分离,掎裳拽衣,放声大哭。当年有妹送兄行,后来唯独兄送妹归,令作者十分伤痛。袁枚考中进士,衣锦还家,妹妹惊喜万分,扶案而出,家人瞠视而笑。妹妹为哥哥中考得官而欣喜之情,和盘托出,手足之情可见一斑。往日种种琐事,历历如在作者眼前。“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几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时光不可倒流,昔日也不再重来了。

  随后,记妹妹归返母家的种种情形:服侍母亲;治办文墨;袁枚染病在床,妹妹终宵刺探,还想方设法让哥哥高兴,兄妹感情深厚。

  而后,记妹妹病危和亡逝的情况。素文病入膏肓,大限将至,但不让人给哥哥报信,以宽兄长之心。忍死待兄归,然而终等不及哥哥归来含憾而终,死不瞑目。“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袁枚已预感不祥,急赶归家,在妹妹逝去几小时后才赶到家中,其时素文四肢尚温,却未能与妹妹说上一句心中话,只怪自己轻信医言,远吊扬州,自责之情溢于言表。一句“呜呼痛哉”,把对亡妹的思念、同情、内疚、哀痛统统浓缩在伤心欲绝的悲叹中。

  最后,简述妹妹亡后料理事宜。并随感而发:“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末段,作者把视线拉回到眼前,回到祭奠的暮地。“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逝者已逝,生者十分凄切哀伤。“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对妹妹的怀念和挚爱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袁枚将整篇文章写得有灵性又不事雕琢。作者在回忆童年与妹妹同度的琐事时,信手拈来,清灵隽妙;悲悼亲人的遽然长逝时,又字字玑珠,句句血泪,真挚动人,感人肺腑。他在叙事中寄寓哀痛,行文中饱含真情,同时还穿插些许景物描绘,从而使痛惜、哀伤、悔恨、无可奈何之情有机地揉和在一起,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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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儿令·沉思十五年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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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也箫心与剑名。
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请看床头金字经。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
我于沉思中回首十五年间的往事,想到自己才气纵横,却屡遭挫折,辜负了自己的理想,不禁泪流满面。

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请看床头金字经。
春天来了,我却连一个好梦都作不成,我为自己已逝的年华忏悔,然而我不相信此生终将如此,请看我的床头放着佛经。

参考资料:

1、 孙钦善选注.龚自珍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01月第1版:3562、 龚自珍著;侯荣荣解评.龚自珍集:三晋出版社,2008:第167页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
十五年:这里指作者十八岁(嘉庆十四年,1809年)成人立志以来,到道光三年(1823年)的十五年。箫:指赋诗忧国的哀怨幽情。剑:指报国的雄心壮志。剑态、箫心,是龚自珍诗词中经常对举出现的两个意象。

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chàn)飘零,不信飘零(líng),请看床头金字经。
春来没个关心梦:写梦境的空虚以衬托理想的无着。关心:留心。忏:这里指对渡过的岁月感到痛惜。请看床头金字经:是说想通过念佛经以解脱现实的处境。金字经:佛金字,指用金泥书就的文字。

参考资料:

1、 孙钦善选注.龚自珍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01月第1版:3562、 龚自珍著;侯荣荣解评.龚自珍集:三晋出版社,2008:第167页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也箫心与剑名。
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请看床头金字经。

  词的上半阕,作者用了寥寥数笔,就把他从十七岁以来十五年间的坎坷经历粗略地描述了一番。用了两个“纵横”,把自己怀才不遇,箫剑双也的心情形象地表达出来。才“纵横”,是说他的才能大,泪“纵横”,是说他的悲哀多。“箫心”侧重于生活中的各种幽情亲情,“剑名”则主要是大的人生追求和志向抱也,二者“双也”,作者只赢得泪纵横。

  词的下半阕,进一步写个人生活之悲:春天来时,连个关心的梦都做不成,不言没人关心自己,反言自己无倾注关心的对象;不说真实的关心,只求做个关心梦,话语中所包含的这些凄怨哀伤,是十分沉痛的。作者又巧妙地用了两个“飘零”,把自己为了功名,南北数次奔波的经历和自我安慰的复杂心情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看了词的最后一句话才知道,作者一生漂泊无定,如今虽有些悔怨,但他已不看重这些,因为人生本就是雪泥鸿爪,因为他已信奉了佛教。

  据史料记载,龚自珍在道光三年有信佛事。他回乡后在苏州与江沅、贝墉等几个佛门俗家弟子搅到一起,还参加了拜佛诵经。在作者的许多诗歌中,都有他学佛的印记,不少佛经上的语言,被龚自珍写入诗歌中。作者实际上是想通过学佛来解脱自己考场不得意的失落,这也是当时许多失意文人的通常做法。不过,读了这首词的最末一句,往往有一种苦涩生出,让人同情作者,这正是此词的艺术魅力所在。

参考资料:

1、 龚自珍著;侯荣荣解评.龚自珍集:三晋出版社,2008:第167页2、 吴功华.龚自珍: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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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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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奂山的山市,是(淄川)县有名的八景之一,但好几年也难得见到一次。有位名叫孙禹年的公子,同几位志同道合朋友(在)楼上饮酒,忽然看见(奂山)山头有一座孤零零塔耸立起来,高高地插入青天。(大家)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心想附近并没有这么个禅院。没过多久,又出现了几十座高大的宫殿,碧绿色的琉璃瓦,飞翘的殿檐,(人们)这才明白是(出现)山市。不到一会儿,只见一座高高低低的城墙,连绵不断有六七里长,竟然像一座城市。其中(景物)有像楼一样的,有像厅堂一样的,有像街巷一样的,(一个个)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多得)可以用亿万来计算。忽然,一阵大风刮起,空气中的尘土之大,城市变得隐隐约约。接着,风停了,天空又变得晴朗起来,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座高楼,直插云霄,这座楼每层有五间,门窗全都是大开着的;每一行有五处明亮的地方,(透露出)那是楼那边的天空。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一层层地指着数,楼越高亮点越小,数到第八层,亮点才如星星一般大了;又往上数,就昏暗得看不分明,没法计算层次了。楼上的人往来匆匆,有靠着的,有站立的,形态各不一样。过了一会,楼渐渐低矮下来,可以看见楼顶了,慢慢地又像平常的高楼一样了,又渐渐地像座高房子,突然间又只像拳头那么大,像豆粒那么小,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又听说有起早赶路的人,看见山上有店铺集市(人来人往),和人世间没有两样,所以又叫“鬼市”。

参考资料:

1、 蒲松龄 著,朱其铠 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奂(huàn)山山市,邑(yì)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孙公子禹(yǔ)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méng),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yuán)(pì)(nì),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mǎng)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xiāo)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山市:山市蜃景,与“海市蜃楼”相似。奂山:山名。旧淄川县有涣山,也写作焕山。邑:县。这里指清代淄川县,今属淄博市。孙公子禹年:对孙禹年的尊称。公子,旧时用来称呼豪门贵族子弟。然数年恒不一见:经常是多年看不见一次。然,但是。数年,许多年。恒,经常。同人:共事的人或志同道合的友人饮:喝酒。青冥:青天,天空。青,形容天空的颜色。冥,形容天高远无穷的样子。相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念:想。禅院:佛寺。禅,佛教用语,表示与佛教有关的事物。无何:不久,不一会儿。碧瓦飞甍:青色的瓦和翘起的屋檐。飞甍:两端翘起的房脊。甍,房脊。始悟:才明白。始:才,悟:明白未几:不久,不一会儿。与前边的“无何”含义相同。高垣睥睨:高高低低的城墙。高垣,高墙。睥睨,又写做“埤堄”。指女墙,即城墙上呈凹凸形的矮墙。连亘:连绵不断。居然城郭:竟然变成一座城郭了。居然,竟然。城郭,城市。中有楼若者:其中有的像楼。堂若者:有的像厅堂。堂,厅堂。坊若者:有的像牌坊。坊,街巷、店铺。历历在目: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以:用。莽莽然:一片迷茫的样子。莽莽,一片迷茫。依稀:隐隐约约。既而:不久。一切乌有:这个词用来形容什么都没有,或者也可以用来形容漏得或者消磨、消耗得所剩无几。现指,所有的(景象)都没有了。乌有,虚幻,不存在。乌,同“无”。危楼:高楼。危,高。直接:连接。霄汉:云霄与天河。窗扉:窗户。皆:都。洞开:敞开。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piāo)(miǎo),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xiè)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shū)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裁如星点:才像星星那么小。裁,通“才”,仅仅。黯然缥缈:黯淡下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黯然,昏暗的样子缥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又作“飘渺”。而:然后。往来屑屑:形容来往匆匆。屑屑,忙碌的样子。或:有的人。凭:靠着。不一状:形态不一。逾时:过了一会儿。倏忽:突然。遂:终于。人烟市肆:人家和集市。市肆,集市。肆,店铺。孤:孤零零。耸:耸立。惊疑:惊奇,疑惑。碧:青绿色。同人:同业朋友。然:但是。数:几。明(出自文中“则明渐少”):光亮。行(出自文中“又闻有早行者”):赶路(另一说行也为走的意思)与世无别:跟尘世上的情形没有什么区别。孙公子禹年:对孙禹年的尊称。风定天清:大风停止,天空晴朗。孤塔耸起:意思是孤零零的一座塔耸立起来。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参考资料:

1、 蒲松龄 著,朱其铠 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纵观山市出现的全过程,可分四个阶段。

  初生阶段

  这是目击者眼中的画面。文章还描写了目击者的心理变化:见孤塔时,彼此“相顾惊疑”,表明它是突然出现的,而且跟实读者带到目击者所在的地方了。

  以下所写仍是目击者所见画面,但读者在感觉上发生了变化:一切都如同亲见。

  发展阶段

  先总写一笔:“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颇有恢宏的气象。然后分写:“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虽然寥寥数语,却可以诱发读者想像出一幅跟《清明上河图》相似的画卷来。这幅画卷最后在风中消失,又不禁使人感到怅然。

  高潮阶段

  因“风定天清,一切乌有”,只剩下一座高接霄汉的危楼,所以楼的形状看得格外清楚,连楼外天空也显现了出来,给人的感觉是距离比先前的城郭缩短了一些。更为特殊的是,楼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或凭或立,与人有照应开头的作用,说明奂山这个地方确实能看到这种奇异的现象。

  时间的变化:忽——无何——未几——忽——既而——逾时——倏忽

  景致的变化:孤塔——宫殿——城郭——危楼——消失

  消退阶段

  景象全部消失,山市景象结束。作者的最后一句话和第一句话相呼应,给山市增加了神秘感。

  主题思想

  《聊斋志异》以谈狐说鬼的形式.揭露当时现实的黑暗和官吏的罪恶,对科举制度和礼教也有所批判,并以同情的笔调描绘了青年男女相爱的故事。但书中也存在着一些宣传“忠,孝,节,义”的封建伦理观念和迷信色彩。

  1、悬是作者笔锋一转“然数年恒不一见”,又给山市增添了一些神秘的气氛,读者的好奇心被强烈的激发了。

  融情入景

  以情衬景。作者在描写时,是通过孙禹年及其朋友的眼睛来描写山市奇景的。孙禹年在与朋友饮酒时,忽然看见远处奂山山峰上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高耸的“孤塔”,他们不禁“相顾而疑”,因为此处根本就没有寺院,哪来的孤塔呢?这种强烈的惊奇、迷惑的情绪,既是对离奇的山市景色一种烘托,又是感染读者的一种媒介。作者在描述的过程中融入了这种情绪,一步步吸引读者,去揭开山市的秘密。文中伴随着惊异的情绪波动,层层展开描写,使山市的每一景物,每一次变幻都给人以新奇的感觉。接着,“孤塔”旁又出现了数十所华丽的宫殿,直到此时,作者才点明了“始悟为山市”。孙某及其朋友由“惊疑”而“悟”。伴随着“悟”而来的应该是轻松、释然的心情,集中精神观赏难得一见的山市奇观。

  楼上各色人的活动,细腻地点染了楼中人物的姿态和神韵。如果说,前面是以粗、虚、略的笔法勾勒了城市的概貌,写起来气势飞动的话,那么后面则是以细、实、详的笔墨,具体描绘了山市中的一楼一景,一人一态,写得极有情味,这样的描写,我们不只是看到了“山市”里的高楼、城郭,而且似乎触摸到了“山市”里人情风俗的气息。同时,也使得本是无中生有的山市蜃景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富有实感。同时,作者在描绘景物时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了无限想像与玩味的空间。

  动静互变

  山市景象变幻不定,作者着力捕捉山市的每一次变化,在短短的一百字中,将其描写的生动、形象、令人拍案叫绝。

  绝大多数人只能望而兴叹。这篇文章是根据目击者的叙述写的,它历历如画地再现了山市由生成到消失的过程,无论是大笔勾勒或工笔描摹,都能曲尽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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